拍摄地点定在本市郊区的古镇,从大学城搭乘旅游专线客车,四十分钟左右就到。
冯书韫特地起个大早返回学校借设备,顺便将古镇地址发给应祈越,约他在目的地汇合。然后踩着点离开校园,去往附近的公交站赶车,却在下个转角发现应家的车。
司机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了,主动上前拎起她沉重的旅行包放到后备箱,拉开车门,作出邀请的手势。
冯书韫被突然出现的车和人弄得怔愣一瞬,很快回神,弯腰钻进去,看见同在后排坐着的应祈越。
他正闭目养神,大概在车上睡得不安稳,眉心蹙起浅浅的褶皱。
车门一开一关,发出轻微的响,可他从始至终都没睁开过眼睛,完全不在意旁边是谁。
冯书韫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唇,把想说的场面话咽回肚子,从背包里拿出耳机戴上。
途中的气氛实在太安静,耳机里悠扬的旋律格外催眠,不知不觉间,她也睡着了。
意识迷迷糊糊之际,冯书韫察觉自己好像打开手机,看到了父母发来的消息,询问她最近过得如何、生活费是否还够用、今年回不回乡过节。
一连串看似嘘寒问暖的话引起她的反感。
冯书韫干脆将这月应家给的生活费转过去一部分,那头的人收款后便彻底消停了。
接下来不知道又昏沉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阵阵钝响,强制性把她唤醒。
冯书韫缓缓转头,向着光源,艰难地睁开双眼。
原本坐在旁边的人出现在车窗外,弯腰敲击玻璃,见她转醒,双指并拢一勾,示意她下车。
这样帅的一张脸近在咫尺,不得不承认,视觉冲击力还是蛮大的。
冯书韫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
通往古镇的公路正在维修,入口拉起警戒线,立着牌子,硕大的字写着:禁止通行。
司机把两人送到这儿,之后的路只能步行。
这一点显然超出冯书韫的预料,她站在路边堆起的土坡上环顾四周,遗憾的是没找到任何能够代步的工具,心情不由得焦急起来。
步行到古镇起码要二十分钟起,冯书韫倒是无所谓,从小就拎着比旅行包更重的东西各个山头跑,已经习惯了,但养尊处优的应祈越不同。
为了保证后续的拍摄过程足够顺利,她认为自己有必要过分关照一下他的感受。
正准备联系住在镇子里的朋友前来迎接,转眼先看见应祈越拉起行李箱,肩头扛着更重的设备,毅然决然地踏上尘沙飞扬的土路。
冯书韫意外到动作和思绪都静止一秒,赶紧拎起包追上去。
刚入口的两侧支起高架,施工弄出的噪音震耳欲聋,走出相当远一段距离才完全甩开。
冯书韫主动靠近,提议:“我的行李比你的轻,相机包换我拿吧。”
顿了一顿,她不好意思地解释:“古镇一到节假日便会迎来很大的旅客量,淡季的时候照例进行修缮工作,一般在九月底结束。今年也许是被梅雨季耽误了,工期竟然延迟到现在。”
应祈越忽略她的请求,只问自己想问的:“这么了解,你经常来?”
“以前拍舞蹈作品的时候会来,好取景是一方面,吃饭和住宿都非常方便,价格也相对便宜。”
注意到应祈越取下相机拍摄沿途的风景,冯书韫便也跟着停止脚步,自然而然的过去帮他扶住行李箱,以免从斜坡滚下去。
待他调整参数的时候,她说:“我有个朋友在镇子里开民宿,这几天我们就住在那儿。”
民宿所在的地方依山傍水,环境相当不错,服务也到位,在网上一直好评如潮,但对于生活要求极高的人而言,仍显得廉价。
冯书韫还想多介绍一些,尝试打消他可能会有的抗拒,旋即听见他平平淡淡地应道:“嗯。”
就这么轻易的接受了。
冯书韫眨眨眼,突然语塞,内心有关偏见的那部分正悄悄瓦解。
这段不短也不算长的山路,因为两人走走停停的拍摄,时长翻了两倍。
穿过公路旁的桤木长廊,放眼眺望,笼着一层纱白雾气的青山间坐落着层叠起伏的寨子,升起的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饭香味。
溪流从高处流淌,青石板被冲刷的锃亮。
女人们穿着粗布制成的当地服装,臂弯夹着木盆,洗净的衣服散发出清冽的皂荚香。从旁经过时,她们簪着的银饰叮铃咣当作响,与潺潺小溪一起组成山间的乐曲。
冯书韫主动上前跟其中一位交谈,得知古镇新开了一家味道正宗的特色菜馆子,想询问他要不要先吃个饭再继续赶路。
转头却发现他举起的相机,镜头正对着她。
冯书韫有刹那的懵。
“笑。”应祈越平静吩咐。
她条件反射般扬起嘴角,幅度恰到好处。
摁下快门,一道白光闪过。
应祈越低头检查成片,单手拎起行李箱,大跨步迈上台阶。
他的视线暂时离开相机,看见她仍停在路中央,疑惑:“往哪儿走?”
“……”
作为需要出镜的角色,冯书韫早有被拍得觉悟,却表现得不太自然。
她很想摸摸好像被电流刺过的心脏,手抬起之后立即努力克制住了,改为指向某个方向,佯装淡定道:“就快到了。”
应祈越觑她,若有所悟:“...嗯。”
-
作为老板的朋友提前跟员工打过招呼,他们入住办理的非常顺利。两间房正对着,位于走廊最僻静,窗外风光最佳的位置。
头天只拍摄篝火晚会,所以一整个下午都格外空闲。
冯书韫收拾完行李,进浴室洗个热水澡,又看了会书,终于收到朋友的消息。
她弹射起床,穿上厚外套,下楼找她。
院内扎堆聚着一群人,正在筹备篝火晚会需要的东西,彼此交谈时都注意音量,以免吵到入住的客人。
石倪风尘仆仆的从市区赶回来,懒得回房间歇脚,叮嘱员工别只顾着晚会,忘记给客人们准备晚饭的食材,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冯书韫去露台聊天。
篱笆栏围起来的天台,放眼望去群山叠起,夹杂着水汽的风扑面而来,格外凉爽。
石倪端来两杯橙汁,推到冯书韫跟前儿时,泛凉的皮衣不小心蹭过她的皮肤,激得她打了个抖。
冯书韫立马将外套裹得更紧,以防感冒。
石倪笑她过分谨慎,眼尾纹路皱起,尽是这个年龄的女人才有的风姿。
紧接着问:“跟你同行的那人,姓应?”
冯书韫承认:“嗯,应爷爷的亲孙子。我们来这儿拍作业,待个两三天再走。”
石倪恍然大悟,难怪冯书韫特地交代,要把男生住的那间房收拾的干净舒服,床垫也换成更柔软的。
彼时她不知情,调侃说,住进来的人恐怕是个豌豆公主。
现在看来,确实是有贵客来访。
石倪拍拍她,宽慰:“虽然比不上五星酒店的规格,但该有的一样儿都不会少,保准让他住的舒坦,不给你添麻烦。”
原本冯书韫也是这么想的。
跟他保持距离,该小心就小心,尽量别得罪人。
等作业完成之后,有多远就跑多远。
但她脑袋里此刻全是来时路上的画面。
他举起相机对准她,嗓音低低,语速舒缓,让她对着镜头笑。
而镜头后方,真正观察她表情的人是他。
这样的相处,简直弄得她心神不宁。
冯书韫内心翻云覆雨,脸上却露出体面的笑,对石倪说:“多谢。”
两人聊了会家常,话题自然而然又拐回到共同好友身上。
石倪谈及丛莺莺的感情生活,感叹她有喜欢的人,前途也一片光明,眼看着她发展的越来越好,难免操心起身边这个小姑娘。
二十露头的年纪,活得却像个苦行僧。
石倪叹:“为什么离开应家?”
“起先跟应爷爷提的就是暂住。现在找到了实习单位,还有一份可观的兼职收入,自然要搬出去了。”
冯书韫答得风轻云淡:“我只是习惯把人生计划想在前头。自己有手有脚的,总不能依靠着应家的资助过一辈子吧,总得尝试着努力一把。”
石倪不懂冯书韫的想法,当初为了获得这个资助的机会,她们耗费多少苦心,现在应家那边没表态,她怎么轻而易举就要放弃。
况且,“实习不等于就业,兼职也不等于安稳,这份收入有随时失去的风险。在泉夏这样的地方,你又这么年轻,单打独斗根本很难立得住脚,更别提你家里...”
话语戛然而止。
石倪不忍说下去了。
冯书韫反倒冷静,像个没事人一样:“我得有个试一试的机会,失败没关系,大不了卷土重来,但躲在应家的庇护下,并不代表一生无忧。”
两人对隐藏在如今平静下的风浪心知肚明。
早晚做出改变都一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石倪喃喃:“我只是建议你再等两年,别这么着急。”
冯书韫感激石倪,所以不跟她犟嘴,颔首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正聊着天,院落里传来叮叮当当焊装铁架子的响声。
两人的注意力被转移。
石倪解释说,这是为民宿的住客们准备的烧烤架,篝火晚会结束之后可以带着伙伴来吃烤肉。
冯书韫联想到应祈越被孜然味熏到连连后退的惶恐表情,觉得有点儿好玩,嘴角噙着笑,耸一耸肩,俏皮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石倪:“嗯?”
“他不吃烤肉。准确来讲,他不爱吃外食。”
话音落地的那秒,空气亦有片刻的凝滞。
冯书韫敏锐地发觉一丝危险,后颈汗毛直立,猛然转过头。
身后不知道何时站了个人。
古镇海拔高,早晚温差大,现在正值落日时分,风吹得愈发凉。应祈越大概出来很久了,眼皮和鼻尖红彤彤,额前的发被吹起,乍看起来有种破碎的美。
只一眼,冯书韫就无端端感到心虚。
还没组织好找补的话术,应祈越便无视她们,径直走到一旁落座,兀自安静地眺望远山,清透的眼珠倒映着夕阳的光辉。
构图完美,仿佛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石倪凑到冯书韫耳畔,呢喃:“难怪...他长得确实帅。”
难怪什么?
她不懂,却也不问。
应祈越的出现,像一双无形的手摁下她的静音键。
冯书韫暂且不想开口,再被他听见任何一个字。
说来说去,她最怪无法控制自己,竟然开始下意识揣测他的习惯。
...这样不对。
冯书韫懊恼地咬唇,心下再一次重复,警告自己:这样不对。
-
夜晚很快降临,古镇变得异常热闹。
许多游玩的客人为晚会提前租了一套当地服饰,银饰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前往会场的小路上回荡着悠扬的民歌和饰品撞击的脆响。
为拍摄效果考虑,冯书韫也换了一套装扮。
衣服是石倪的,尺码对她而言有些大。
尤其胸-部。
她不得不垫棉花撑起来,一路上如履薄冰,生怕一不留神掉落内馅,当场社死。
作为晚会的主办方之一,石倪提前到场帮忙占好位置,碰过头之后,还不忘给他们指明在哪个位置拍出的景色更震撼。
“诶,小帅哥。”石倪毫不避讳,偏要依个人喜好叫他:“篝火晚会很有趣的,到时候大家都会参与进来,你现在去租一套衣服完全来得及。”
冷不防听见这个称呼,冯书韫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险些厥过去。
应祈越素来淡定的表情泛起微妙涟漪,用类似无法置信的眼神看着石倪,嘴唇轻抿,没吱声。
待石倪离开之后,应祈越悠悠转头,看向旁边的人。
“你朋友?”
他语调平直,教人分辨不出情绪。
冯书韫尴尬挠头:“...对。”
担心他不爽,她安抚道:“石倪的性格一直这么风风火火、不拘小节,但人很热情,没什么坏心思。如果冒犯到你,我替她说声对不起,之后一定会制止她的。”
应祈越没接这茬,动作利索地支起三脚架,将相机交给冯书韫保管,拿起响个没完的手机,到外头僻静的地方接电话。
一直到篝火晚会开始前夕,仍不见影儿。
冯书韫带上贵重物品,用空包占着位置,出去找人。
长巷内遍布青苔,湿滑危险,入夜之后鲜少有游客走这边。
会场出口只有两处,应祈越不在另一头,势必就在这儿。
房檐上每隔几米挂着照明用的灯笼,但光线昏暗,冯书韫一手拎着裙摆,每一步都格外小心,唯恐摔倒。
没走多远,她捕捉到他断断续续的声音,猜测人就在附近了,于是没再靠近,转而登上石倪指定的小山坡,打算先拍摄一段群像。
无奈她不懂相机,不知道摁到哪儿,录制变成拍照,死活调不回来了。
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执着于视频,自个儿琢磨着角度拍照。
广场上燃着点点火光,像极了天空的繁星坠落凡间。
穿着民族特色服饰的人聚集在火堆旁,进行晚会开始前的仪式。
场面壮观且神圣。
镜头一晃,拉近。
小山坡附近围着一圈宅子,青瓦灰墙,爬满藤蔓。院中或有弯脖子树探出头,或有几株浅紫色的喇叭花,美不胜收。
冯书韫一一收入镜头,逐渐从中找到拍照的乐趣。
沿着藤蔓生长的痕迹,镜头下滑,先看见堆砌整齐的砖块,以及墙外嵌着的保护文物建筑的牌子,随后,伴随着轻巧的脚步声,一抹白忽然闯入画面。
应祈越站在矮几级的台阶上,稍仰头,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
昏暗光线仿佛天然屏障,隐藏起他的大半张脸。至于曝露在外的那部分...瓷白肤色、红艳的唇、五官立体,一股非人的浓烈诡异感扑面而来。
冯书韫心口咚得一响,做贼心虚似的,赶忙放下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