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课的空气原本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笔尖上。窗外的蝉鸣被玻璃窗滤去了大半,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前排女生转笔时,笔杆敲击桌面的轻响。熊万祺的目光落在数学课本第三十七页,那里印着道复杂的函数题,可那些弯曲的线条在他眼里,渐渐扭成了体育委员下午说的"3000米"三个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本边缘打圈,指腹蹭过粗糙的纸纹。桌肚里的运动手环突然震动了一下,是设置好的整点提醒——现在是下午三点,距离体育委员说的"最后统计报名"时间,刚好过了半小时。他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轻轻擂动,连带着握笔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咳咳。"
讲台上突然传来体育委员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原本埋首刷题的同学纷纷抬起头,后排几个偷偷看漫画的男生慌忙把书塞进桌肚,教室里瞬间浮起层细碎的骚动,像被惊动的鱼群在水面吐泡泡。
体育委员抱着蓝色封皮的报名表,站在讲桌旁来回踱了两步。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篮球服,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皮肤。"耽误大家几分钟啊,"他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把运动会的报名情况跟大家同步下,看看还有没有漏报的。"
熊万祺的后背突然绷紧了,像被人悄悄拉了根弦。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数学课本上,可视线却模糊得很,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铅字在眼前晃动。前排女生的马尾辫垂在椅背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动,他盯着那截发尾看了两秒,又慌忙低下头,假装在研究课本上的批注。
"先说田径类啊。"体育委员翻开报名表,纸页翻动的声音在教室里格外突兀,"100米短跑,男生这边有林浩、张阳...女生有陈萌萌、李雪,都挺积极的啊。"
底下响起几声低低的笑,有人朝着被点到名的林浩吹了声口哨。熊万祺的手指悄悄攥紧了笔杆,塑料笔身被捏得微微发烫。他数着自己的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心脏还是跳得那么快,像要撞开肋骨跑出来。
"跳远报了五个,跳高三个..."体育委员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往前推进,每念一个项目,就有人抬头呼应两声,教室里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像被阳光晒软的面团。熊万祺的后背已经渗出了薄薄一层汗,校服衬衫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很不舒服。
"然后是长跑项目。"体育委员顿了顿,指尖在表格上滑动,"800米和1500米都报满了,不错啊。"他的手指突然停住,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内容,挑了挑眉,又低头确认了一遍,才抬起头看向教室中间。
熊万祺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感觉到那道目光扫过自己的座位,像探照灯似的,把他整个人照得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往椅背上缩了缩,肩膀微微内扣,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桌子底下。
"哎?"体育委员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讶,"3000米这里...熊班长报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吊扇转动的声音都清晰了几分。几秒钟的寂静像被无限拉长,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冰块。熊万祺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像细密的针,轻轻扎着他的皮肤。
"可以啊小姑娘,"体育委员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像颗石子投入冰面,"平时看你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还藏着这本事,深藏不露啊。"
"小姑娘"三个字像被按了扩音键,在教室里炸开。先是后排传来两声压抑的嗤笑,像火星点燃了引线,紧接着,低低的哄笑声便从教室各个角落冒出来,连成一片。有人用课本挡着脸偷笑,有人趴在桌上肩膀抖个不停,还有人互相递着眼神,嘴角都挂着看好戏的笑意。
熊万祺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像被泼了盆滚烫的热水。他的后背绷得笔直,肩胛骨抵着椅背,硬得像块木板。刚才还能看清的数学题,现在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课本的纸页被他攥得变了形,边缘卷成了波浪状,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不是小姑娘..."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刚要冲出口,却被喉咙里的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剩下微弱的气音。他想起昨天体育委员说这话时,自己也是这样张不开嘴,像被施了定身咒。
前排的林小满悄悄回过头,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动了动,像是在说"别理他们"。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的轮廓镶了圈金边,可熊万祺没敢多看,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确实不像班里男生那样,指关节上总带着点打球留下的擦伤。
"哎,说真的,"体育委员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刻意的夸张,"3000米可是硬仗啊,七圈半呢,咱们班长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坚持下来不?"
哄笑声又大了些,像是被风吹旺的火苗。熊万祺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连脖颈都染上了层淡淡的粉色。他能感觉到有人在偷偷拍照片,手机屏幕的光在眼角闪了一下,像只挑衅的眼睛。
突然,有支笔从后面戳了戳他的后背,力道不轻不重,像只调皮的手指。熊万祺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没敢回头。
"班长加油啊,"后排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是班里最调皮的男生赵磊,"别让我们小看'小姑娘'的实力~"他特意把"小姑娘"三个字咬得很重,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根羽毛在人耳边搔痒。
这句话像根火柴,点燃了熊万祺心里那点憋了很久的火气。他猛地回过头,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道刺耳的"吱呀"声,在哄笑声中格外突兀。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被阳光照得发闪的琥珀,里面翻涌着委屈和不服气,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
赵磊正趴在桌上,手支着下巴看他,嘴角挂着促狭的笑,眼睛里满是戏谑,像在逗弄笼子里的小动物。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空气仿佛凝固了。熊万祺张了张嘴,想说"我是男生",想说"我肯定能跑完",可话到嘴边,却在对上赵磊那戏谑的眼神时,突然泄了气。
那些话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的勇气像退潮的海水,一下子缩回了心里。熊万祺慌忙转回头,动作快得像被烫到,后脑勺几乎要撞到椅背上。他重新低下头,这次连课本都不敢看了,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视野里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羞愤还是别的什么。
耳朵红得快要滴血,像挂了两颗熟透的樱桃。后颈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周围的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可他总觉得那些目光还黏在自己身上,像潮湿的蛛网,缠得他喘不过气。
体育委员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念报名项目,可熊万祺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小姑娘"三个字,还有那些低低的哄笑声,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桌肚里的运动手环又震动了一下,这次他没敢去碰,只是任由那微弱的震动透过布料传过来,轻轻敲着他的膝盖。
他想起昨天午休时,自己偷偷写下名字的瞬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报名表上,"熊万祺"三个字的笔画边缘泛着金光,那时心里涌起的不是害怕,而是种奇怪的期待,像揣了颗甜甜的糖。可现在,那颗糖好像化了,只剩下黏糊糊的甜腻,缠得人难受。
"好了,报名情况差不多就这样,"体育委员合上报名表,拍了拍手,"没报的同学还有最后机会,放学前到我这儿补报啊。"他把报名表往讲桌上一放,转身回了自己座位,路过熊万祺旁边时,脚步顿了顿,低声说了句"加油啊班长",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
熊万祺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自习课继续进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重新填满了教室,仿佛刚才的骚动从未发生。可熊万祺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的手指不再攥着课本,而是轻轻放在了桌肚里,摸到了那个硬硬的运动手环。
他悄悄按亮屏幕,黑色的表盘上,倒映出他泛红的眼睛。3000米,七圈半,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次,心里那句"我不是小姑娘",好像比刚才清晰了一点,像颗种子,在嘲笑声的土壤里,悄悄发了芽。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响亮起来,一阵风从走廊吹过,掀起窗帘的一角,带着点草木的清香。熊万祺深吸了口气,松开了攥皱的课本,指尖轻轻抚平那些褶皱,像在抚平自己乱糟糟的心绪。
还有两周才到运动会。他想,或许足够他做些什么了。比如,先绕着操场跑上一圈,哪怕只是一圈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里那块紧绷的地方,好像悄悄松了些,像被风吹散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