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浓稠的如泼墨的画布,室内灯火通明,电脑反射的光打在温宁那张憔悴的脸上,她面无表情敲下最后一行字后,将文档熟练拖拽后发送。
等文件状态转变为接收,温宁松了口气,按耐不住地伸手拉住了帆布包的一根带子……等待下班。
但她的笑没保持超过一分钟,领导就秒回:还有一点小麻烦。
……是“亿点”大麻烦才对吧。
温宁长叹一口气,她摆烂地向后一躺,就这么蹬开地面,任椅子旋转把她与桌面拉开距离。
她想下班。
和头顶那台公司为加班而特意定制的白炽灯对视片刻后,温宁窝囊地拉回了椅子。
她面无表情发出一连串萌萌哒的“收到”表情包,配着「玫瑰」「玫瑰」,以“好的领导”卑微地退出了聊天界面。
同款社畜许桑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冰镇可乐递给温宁,然后拍了拍她的后背,带着同款牛马的憔悴宽慰她,
“再忍一忍。”
“下周三发工资。”
温宁弱弱应了一声,她慢吞吞拉开汽水上的铁皮拉环,啪嗒一声,气泡滋滋上升,瞬间炸开,温宁感受突如其来的刺激,一边听许桑桑碎碎念起来,
“没关系啦,往好处想想,起码这批实习生没分到我们手上,这难道不是走运吗?毕竟带新人这种又累又没好处的活,狗都不干。”
温宁背靠长椅,她荡着双腿,赞同的点了点头。
许桑桑说完,顺便瞥了一眼温宁的电脑屏,“不过话说回来,今年人还真多啊。他们到底招了多少,这么忙,能让老头把文档还分给你改。”
这谁知道呢……要怪就怪她们公司巨爱招日薪便宜的实习生,好用且实惠。温宁灌了口可乐,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过,说起来挺巧的,上次看了一下档案,这批实习生大部分都是同一个学校,叫江……江什么来着?”
“江州吗?”
温宁指尖微顿,她咽下一口可乐,心平气和替许桑桑补充完了卡顿的话,“应该是这个吧。”
“这你也记得?”
许桑桑夸张地把竖起的大拇指摆到温宁面前晃了三圈,“不愧是你。”
她由衷夸赞,这位前辈看似摆烂摸鱼,实则属于那种有事速度干完拉倒,想摆但效率很高的另类咸鱼。
有一颗摆烂的心,但为了提前下班被迫提高了效率,受控于工资限制的窝囊版打工胜体。
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
温宁将可乐摆到桌上,她盯着屏幕,已经利索地打开了文档,她一边滑着鼠标盯着内容,一边同许桑桑解释,“我也是这所大学毕业的,所以看了一次就有印象。”
“那怪不得,不过还挺巧,感觉快成你们学校聚集地了。”
温宁感慨一句,“是啊。”
这份工作虽不包吃包住,但薪资尚可,五险一金,在江州这相当有名气,看起来也尚且“体面”。
温宁晃了晃她发酸的脖子,等处理完这些琐事,夜已经深了,她瞥了一眼已经熄灯的领导办公室,火速合上电脑。
将加班工时乘三在打卡机补上后,温宁对着已经显示凌晨一点半的手机屏幕发呆,
怎么回去?
这个点的地铁早都没了,她在打车界面来回切换,反复斟酌,最后只好期望地投向正啃薯片的许桑桑,“拼车吗?”
许桑桑摇摇头,“我男朋友来接我。”
男朋友。
这个词在温宁脑子里如松了吹气口的气球,砰砰乱撞,撞得她胸口发慌,然后安安静静在角落里等待发落。
温宁就这么恍惚着拎起包冲许桑桑告了个别,她一个人蹲在凌晨的公司门口,盯着路边成群结队的人发怔。
凌晨的风凉丝丝的,让人不自觉打个哆嗦,温宁搓了搓手,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的长长的,看上去也算有个伴。
想到这,她微微扬唇,心情大好,于是决定今天奢侈一把,在加价那一栏点了确定,然后蹲着等车。
这个点没什么人,温宁神游天外,魂早就脱离了壳,飘在半空看着社畜们三五成群,或两两成群地拼车回家。
她突然莫名有点冷,心情复杂地薅着T恤上的用来装饰的小水晶,一粒粒抠掉,直到被一道声音惊回了现实。
灵魂被极速拉回这幅躯壳,温宁拘谨后退,然后抬头理了理被糊到脸上的碎发,礼貌露出社交礼仪中的塑料微笑,然后打招呼,
“梁主任。”
来人冲她笑了笑,“挺巧,你一个人回去吗?”
温宁点点头,默不作声后退了一步,她避开梁怀远带着笑意的眼睛,低下了头。
这是她隔壁工作间的上级,因老板抠门,看不得她们白白占这么大一块地,非要把两间工作室共用一块场地,并声称这叫“合理规划,促进同事们友好交流”。
进而导致他们和隔壁工作室挨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认识了这位隔壁的领导。
话是这么说互不打扰,但做领导的像是比她们多了两倍空闲时间,温宁时不时能看到他顺路在她们这块区域乱晃。
作为成年人,温宁绝非傻子,她敏锐地察觉梁怀远态度微妙的差距,不仅爱往她这凑,还时不时来一给她点精神安慰。
如果说绕着办公区走一大圈也叫顺路的话。
如果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思,那是绝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她似乎也毫无理由拒绝这样优秀的追求者。
这太完美了。
许桑桑掰着手指头给她举例,“人帅、事业有成、温柔、体贴,请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温宁认真道:“像杀猪盘。”
然后她迎来许桑桑孺子不可教也的叹息。
但不管是杀猪盘还是吃鸡盘,这个点,实在不合时宜了些。孤男寡女,大马路,路灯下,她绝非封建保守派,但却下意识后退排斥。
“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去吗?要不我送……”
“你”还没出来,滴滴滴滴滴——刺耳的喇叭先一步打断。
温宁立刻抓住机会,转向噪音来源,她就要骂瞎按喇叭的司机,但等扫了一眼车牌号,温宁立刻甩包狂奔,头也不回留下一句,
“再见主任,我的车来了。”
至于梁怀远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温宁假装没听见,她已经找到了最完美的方法——不得罪领导也不让领导误会,完美拒绝这次搭讪。
刺溜一声转进那辆神经病司机的车里,柚子香在车内漫开,车内正放着早已过时的流行曲,一句“分手快乐”泛着淡淡的悲伤,过时版本的潮流让她刚想吐槽司机,却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然后就听见司机的声音随着香薰悠悠飘来,
“手机尾号?”
“6521……”
温宁整理衣摆的手延迟半拍的定在空中,这司机声音空荡而充满怨气,不只是谁家的男鬼,又有点耳熟。
温宁顿住了,她盯着被卡在外套拉链的衣摆,然后在熟悉到几近窒息的车载香薰香中,一帧、一帧抬头。
真是许久不见了。
声音带着淡淡的刻薄,前座的男人穿着随意,修长的指搭在方向盘上,他蹙着眉,脸色冷冷,紧接着吐出非人话,
“你眼光真差。”
这是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