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城市在晨光中苏醒,褪去了夜的黏腻,换上一种冷硬的清晰感。
云漓坐在前往远星集团的保姆车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
上面是经纪人林姐发来的最终版日程,而她的思绪,却不受控地飘向昨夜街角那缕冷冽的木质香,以及林姐后来补充的那条信息——
「景郁从不用香水。」
这个绝对的否定句,与记忆中那抹清晰的存在,在她脑海里形成一道无解的悖论。
“别紧张,”
林姐在一旁出声,打破了车内的沉默,“景郁是商人,不是艺术家。她看重的是价值和回报。”
云漓抬眼,看向窗外极速后退的街景,“我不紧张。”
她只是……在解一道题。一道关于“景郁”的,似乎充满了矛盾与伪装的谜题。
车辆平稳地停在远星集团总部楼下。通体暗色的玻璃幕墙高耸入云,将阳光切割成锐利的形状,整栋建筑像一枚巨大的、冰冷的集成电路板,散发着高效而排外的磁场。
穿过旋转门,内部是挑高惊人的大堂,冷白的光线从天花板倾泻而下,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脚步声都被吞噬得悄无声息。
往来职员皆步履匆匆,衣着精致,表情是一种被统一训练过的、恰到好处的疏离。
在这里,每个人的身上都贴满了无形的标签:职位、价值、可利用度。
云漓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她今天穿着一身简约的米白色西装,温和的色系与她清冷的气质形成微妙的反差,像是在这片冰冷的科技丛林里,故意保留的一抹不入调的温柔。
而她很清楚,今天,她也将成为被评估的“价值”之一。
林姐在她耳边做着最后的叮嘱,声音压得很低:“记住,多看少说。景郁是这里绝对的主角,我们……”
话音未落,电梯方向传来一阵细微而规律的骚动。
云漓循声望去。
电梯门无声滑开,一行人簇拥着核心的那位,正朝会议室的方向走来。
为首的女人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蓝色西装,比昨夜的深灰更添几分沉稳与权威。她微微侧头听着身旁助理的快速汇报,下颌线清晰而冷峻。
仿佛是察觉到这道过于专注的目光,她忽然抬眼,越过攒动的人头,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就捕捉到了云漓的存在。
没有片刻的迟疑或搜寻,就好像她的坐标,早已被预先输入她的导航系统。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景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极浅,极快,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继续前行,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但云漓的心脏,却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不是错觉。
昨夜那个问她便利店怎么走的女人,此刻,正以远星集团最高掌控者的身份,与她置身于同一场决定她未来的会议里。
会议开始。
导演、制片依次介绍项目规划,宏大的蓝图在PPT上展开。但会议室里真正的中心,始终是主位上那个一言不发的女人。
她偶尔屈起指节,轻叩一下桌面,汇报者的语速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
云漓垂眸听着,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聚光灯,数次扫过她的头顶。
“云漓。”
忽然被点名,清冷的声线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静默。
云漓抬头,不偏不倚地迎上景郁的视线。
那天夜里光线昏暗,又有口罩遮挡。她并未看清景郁的长相。
此刻在会议室里,深蓝色西装包裹下的身子挺拔,五官轮廓清晰而深刻,只记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如同上等的宝石,在那样的环境里折射出冷冽而纯粹的光。
“我看过你的《春之废墟》。”景郁身体微微后靠,椅背承载了她的重量,姿态却更具压迫感,“获奖的那段母亲哭戏,教科书级的情感爆发。”
众人脸上刚浮现一丝松懈,她的话锋便急转直下。
“但,过于教科书了。”
她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刀,“像计算好时间和泪点的精准表演。真正的绝望,往往是失语的。你的表演,情绪饱满,却少了……灵魂的震颤。”
景郁提出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抛开了所有的寒暄直抵表演的核心。
空气凝固了。林姐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云漓的腿,示意她忍耐。
云漓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不是因为被否定,而是因为对方精准地刺中了她一度有过的、自我怀疑的瞬间。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面前摊开的剧本往旁边推开了几分,摘下眼镜用指腹轻按鼻梁。
失去镜片的阻挡,云漓她那双狐狸眼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景郁面前,眼尾狭长,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景总看过《春之废墟》?”她开口,声音柔和依旧,只是比起方才多了几分郑重,“我以为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时间宝贵,不会浪费在这些无聊的影上。”
云漓顿了顿,目光沉静地回望景郁,继续道:
“您说的,是哲学层面的绝望,归于永恒的寂静。而我的理解是,人在骤然失去至亲的当下,是来不及哲学的。那就是一场世俗的、狼狈的、歇斯底里的海啸。或许不美,但那是凡人最真实的反应。”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极微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将眼镜搁在桌上,双手十指交握,身体微微前倾迎上景郁探究的视线,姿态不卑不亢。
云漓没有停下,在景郁深邃的注视下,她微微偏头,再转回来时,眼中的理性尽褪,只余下一种万物崩毁后的、巨大的空洞。没有眼泪,没有嘶吼,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她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在她眼中熄灭。
不过三秒。
她收回目光,眼中的空洞瞬间被冷静填满,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当然,”她语气平和,“我很感谢景总的指正。这让我意识到表演的另一种可能。在您的新项目里,我很乐意探索更多……如您所说的,‘失语’的、内敛的表达方式。”
她不卑不亢,既捍卫了自己的专业理解,又展现了强大的可塑性与谦逊的学习姿态。
全场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息看向景郁。
景郁没有说话,她深邃的目光落在云漓身上,像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见”她。几秒后,她置于桌上的右手食指,极轻地在桌面点了两下。
随即,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在她唇角一闪而逝。
“很好。”
她只说了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我期待你的探索。”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众人起身,带着或兴奋或紧张的神情陆续离场。林姐给了云漓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也随之离开。
云漓正收拾面前的资料,景郁的助理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云老师,景总请您稍留片刻。”
该来的,总会来。
云漓颔首,重新坐下。偌大的会议室很快空荡下来,只剩下她,以及依旧坐在主位,正低头快速回复着平板电脑上信息的景郁。
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以及景郁指尖敲击屏幕的细微脆响。
几分钟后,景郁放下平板,抬眸看向她,那目光比会议上少了几分公开的锐利,却多了几分专注的审视。
“昨天的戏,好看吗?”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问题突兀得让云漓心头一跳。
云漓稳住心神,迎上她的目光:“景总指的哪一出?”她决定装傻。
景郁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双手交叠抵住下颌,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进攻姿态。
“你站在外围,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了整整三分十七秒的那一出。”她的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报出了时间,仿佛云漓的一切举动都在她的计时器中。
云漓的背脊微微发凉,但语气依旧镇定:“市井闹剧,不及景总办公室里万分之一精彩。”
这是一个小小的回击。
景郁闻言,唇角似乎动了一下。她站起身,并未走向门口,而是绕过长桌,一步步走到云漓身边。
那缕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再次袭来,比昨夜更清晰,比会议上更逼近。
她在云漓身旁站定,却并未看她,而是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天际线。
“便利店的红豆面包,味道不错。”她像是随口一提,然后才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云漓微微睁大的眼睛上,“作为昨天的答谢。”
说完,她将一直放在手边的一个小小牛皮纸袋,推到了云漓面前的桌上。袋子上印着附近那家高端便利店的Logo。
她连她喜欢红豆面包这种微不足道、连粉丝都不知道的私人癖好,都查清楚了。
这个认知,比刚才在会议上被她公开质疑,更让云漓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危险。
景郁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留下了本章的最后一句话:
“剧本晚点发你。希望你的表现,能一直配得上我的……‘投资’。”
她刻意放缓了“投资”二字的读音,让它充满了无限的遐想空间。
随即,她直起身,不再停留,利落地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会议室内彻底恢复寂静。
云漓独自一人,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纸袋上。
所以,她昨天真的去买了东西。
所以,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从始至终,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捕猎”开场。
她伸出手,拿起那个纸袋。面包的温热早已散去,但某种更汹涌、更滚烫的东西,却仿佛刚刚被点燃。
云漓拿起那个微凉的纸袋,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她忽然想起林姐的话——「景郁从不用香水。」
那么,此刻萦绕在她鼻尖,这抹只有她能清晰捕捉到的“松林低语”,究竟是什么呢?
是只为她一个人奏响的……进攻的号角吗?
还有一章,嘿嘿[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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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