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穆府门槛,漾月便敏锐察觉到气氛不对。往日的门房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面色凝重的守卫,皆是身着劲装、腰佩利刃的练家子,手按刀柄的模样透着十足的警惕。
钟灵馆外,王敏抱着妞妞正来回踱步。王敏是二房大儿子穆席的媳妇,前年穆席因病去世,独留她与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
一问才知,世子爷在回府路上遇刺,剑上淬了毒,如今昏迷不醒。偏赶上上元节,圣上恩准宫里高阶太医归家过节,府里派人去传,一时半会儿还没到。唯有值守的太监过来瞧了半天,既说不出毒的名目,更别提解毒了!
漾月心头一沉,快步往里走。刚到正厅外,就听见里头压抑的啜泣声。掀帘进去,先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穆老太太手里紧捻着佛珠,指节泛白,斜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内间床榻边围着手忙脚乱的丫鬟,穆砚之躺在其上,脸色青黑,唇瓣干裂,胸口缠着渗血的白布,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漾月在旁静立观察片刻,心中渐渐有了数——这症状竟与先前在药馆所见的离奇病例极为相似,虽大致用药方向已然明晰,可具体剂量与配伍,还需近距离诊脉方能敲定。
她定了定神,缓步走到穆老太太身前,轻声道:“祖母,漾月自小与药石为伴,耳濡目染下略通些医理,可否让孙女为表哥把把脉,一试究竟?”
穆老太太抬眼望着眼前的孙女,印象里这孩子总在院中侍弄些奇花异草,稍有空闲便扎进医馆不肯出来,可真要论起治病救人的本事,她心里实在没底。但眼下太医们束手无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便缓缓点了点头,示意她上前。
漾月依言上前,指尖轻搭在穆砚之腕间,凝神感受脉象沉浮,又仔细查看了眼睑与舌苔。一番诊察后,她转身对丫鬟玳玳道:“取纸笔来。”
她写下药方,随即走向一旁待命的三位医者,将纸递过去:“此毒名为‘竹淑’,早年间我在民间医籍中见过记载。此物微量服用可活血化瘀,但若过量,便会顷刻攻心,致人暴毙。这是我拟的解毒方,还请各位前辈斧正,看看有何不妥。”
为首的太医接过药方,初看时只觉用药配比颇为跳脱,与寻常解毒方大相径庭,可凝神细思片刻,便发现此味药引可中和毒性,那两味辅药可逼毒外泄,正是针对“竹淑”活血易攻心的特性。他当即不再迟疑,转身对侍从吩咐道:“快,按此方煎药,一刻也耽误不得!”
见儿子将药汁尽数饮下,柳氏稍稍松了口气,随即转头对穆老太太温声道:“夜深了,母亲,您先回房歇息吧,这儿有我守着。”又转向众人补充:“大家都围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各自回房歇着,有消息我立刻让人通传。”
说罢,她看向漾月,语气里带着恳切:“月侄女儿,你懂医术,可否劳烦你留下,与我一同照看砚之的情况?”
“舅母言重了,这是我该做的。”漾月忙应下。
夜里,床榻上的穆砚之忽然低哼一声,缓缓转醒,沙哑着嗓子嚷道:“水……要水……”
漾月本正坐在床沿边,借着烛火翻看医书,闻声立刻放下书卷,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滚烫。
穆砚之缓缓睁开双眼,烛火的明黄刺得他眯起了眼,待到视线逐渐聚焦,眼前人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那人肤如凝脂,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玉光,最动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亮如繁星。但仅仅一眼,浓重的倦意与药效便再次袭来,穆砚之随即又晕了过去。
柳氏正趴在床边打盹,被这声低哼惊得猛然睁眼,见穆砚之动了,大喜过望,连忙朝丫鬟吩咐:“快,倒杯温水来!”
漾月按住丫鬟的手,轻声解释:“舅母,表哥此刻正发着高热,贸然饮水反而会适得其反。取块棉布,汲些温水慢慢润他的唇就好。”柳氏的贴身丫鬟闻言不敢耽搁,立刻照着漾月的话去做了。
柳氏见漾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神色也透着掩不住的憔悴,不由心疼地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今晚真是辛苦你了。等砚之那孩子醒了,舅母定让他好好给你道谢。你快回去歇歇,别累坏了身子。”
“舅母言重了。”漾月轻轻摇头,语气恳切,“咱们是一家人,哪里谈得上谢。那侄女先回去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待到穆砚之能下床走动,已是七天之后。胸前剑伤仍如附骨之疽,稍一动弹就牵扯得皮肉发麻,但混沌了数日的脑子,总算清明了大半。
他喉间轻滚,唤了声“夏明”。门帘应声掀开,身着灰布劲装的护卫快步上前,躬身候命。“查到是何人行刺了?”穆砚之声音尚带病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夏明压低声音:“回大人,当场捕获的刺客全都服毒自尽了,跑了一个。我们的人跟了两天,见他进了城外那间‘醉里仙’酒肆。守到次日晚间,二皇子身边的幕僚周显进去过。”
穆砚之转头望向窗外,院中的腊梅开得正盛,雪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他眼底却晦暗如深潭:“这是怕我碍了他的路,要赶在圣上断气前除了我。”
如今圣上已七十高龄,宫中近日流言不断,说圣上接连呕血,怕是时日无多,可储君之位始终悬而未决。
大皇子虽是妃嫔所出,却行事荒唐,痴迷男风,前阵子更是被圣上撞破与男侍私通,圣上气怒攻心,当即下诏将其打入宗人府,彻底失了继位可能。
三皇子母妃出身婢女,本就是圣上年轻时的荒唐遗留,自小不受宠,在朝中毫无根基。
五皇子一心避世,早早就请封去了封地,做个逍遥王爷。最小的六皇子才四岁,乳臭未干,自然不在考量之列。
眼下,唯有二皇子与四皇子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二皇子宁王的母妃虽是个小小的贵人,生产时落下病根,没几年便去世了。皇后膝下无子,便由皇上做主将二皇子过继给了皇后,后来又拜右相为师。右相李然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一时之间宁王的身份水涨船高。
而穆砚之是四皇子禹王一派,两人自幼相识,国子监同窗时便因行事默契得了“狼狈为奸”的绰号,这些年更是互为臂膀,在朝中根基颇深。
帝国的权柄,如同悬在蛛丝上的利剑,在宁王与禹王两位皇子之间摇摇欲坠。穆砚之此番在夺嫡关键之际回京,自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眼中钉”。
又说起漾月,虽说穆砚之已经醒了,但她每日都会被请去钟灵馆,为穆砚之把脉、看药。
刚推开雕花木门,便见夏明正俯身凑在穆砚之耳边低语。穆砚之斜倚在榻上,身着银灰锦袍,袍角绣着暗金云纹;右手支着榻沿,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只青瓷杯,冷白的手与青绿杯身衬得愈发清隽。
他听见动静抬眼,神情间有些恹恹,眼尾微微上挑,盛着温和笑意,却像蒙了层薄纱,辨不清真假。
见漾月进来后,夏明立刻噤声,退了下去。
漾月今日穿了件月白暗纹襦裙,领口袖边滚着浅青窄边,干脆利落;药箱斜挎在臂弯,指尖搭在箱扣上,透着股沉静干练。
“大哥哥,今日感觉如何,可好些?”漾月走到案前坐下,伸出手要诊脉——她腕间只戴了只银镯子,抬手时露出截光洁的手腕。
指尖微凉,轻搭在穆砚之腕间的脉枕上。她诊脉时极专注,长睫垂落,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原本柔和的眉眼添了几分认真,倒让穆砚之先移开了视线。
片刻后她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个素色枕头,枕面绣着几株淡绿艾草:“这是用檀香做的枕头,有安神止痛之效,大哥哥用正好合适。”
穆砚之接过枕头,低头嗅了嗅,一股清淡的香气侵入脑海。抬眼时,目光扫过她手腕的银镯,再落到她坦然的脸上,眼尾弯出浅淡弧度:“月妹妹有心了,日日晨昏定省似的来我这钟灵馆看我的情况,还要操心缝制药枕。”
“不妨事的,大哥哥是家里顶顶要紧的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为大哥哥做些事,倒比成日里闷在屋里舒坦。”
正说着,夏明端着个描金白瓷碟进来——碟中躺着四块栗子糕,色泽通透如琥珀,糕面上撒了层细雪似的糖霜,还嵌着几粒碎桂花。
漾月顿时眼前一亮,原本沉静的脸一下子活泛起来。她身子弱,大多吃食都得忌口,唯独对栗子,怎么也戒不掉。
穆砚之把碟子推到她面前,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碟沿:“小厨房说你素来爱吃栗子,特意做的,尝尝?”
漾月惊呼:“这个季节怎会有栗子呢?”说着伸手捻起一枚送入口中,糕点入口就化,桂花的清香混着栗子的绵甜,满口都是糯叽叽的香。
看着漾月的欣喜,穆砚之也不由得一笑:“宫里冰库藏着不少过季鲜果,想吃还不容易?你上次救了我,总得知恩图报吧!”
漾月嚼着糕点,嘴角弯成个小月牙,眉眼间全是满足:“原来还记着我的好呢,多谢表哥啦。”
嚼着嚼着,她忽然顿了顿——儿时在云城,娘亲总变着法给她做栗子吃,糖炒的、炖鸡的、蒸糕的,可到了京都,也就春节、重阳能偶尔吃上回糖炒栗子。想到这儿,心头暖烘烘的,连带着糕点都更甜了些。
穆砚之瞧着她眉眼弯弯的模样,眼底笑意也深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看你整天抱着医书啃,南院有个书斋,老太爷留了不少孤本医籍,若是要找书,可以去书斋看看。”
漾月眼睛更亮了,长睫轻轻眨了下,笑得坦诚:“真的?那太谢谢大哥哥了!”语气里满是雀跃,半分刻意讨好的样子都没有。
糕点略有些噎人,漾月忙转身找水,见案上放着盏青瓷茶碗,便伸手拿起喝了一口。
穆砚之看着她仰头喝茶的模样,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茶盏是他方才用的。
他面上依旧温和,含笑看着漾月吃糕点。
谈笑间,漾月的茶已见底,她起身告辞:“时辰不早,漾月就不叨扰大哥哥休息,先行告退了。”
“夏明。”见漾月起身要走,穆砚之朝门口喊道,“将剩下的栗子糕包好,让小姐一并带回去吧。”说着转头看向漾月,语气又软了些:“这糕太甜,我不爱吃,你带回去吧,若是不够,再让小厨房做。”
漾月谢过,接过食盒便转身离开,裙摆扫过廊下的青苔,不慌不忙。
穆砚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收回目光,落在案上那只青瓷茶盏上。杯壁上还残留着淡粉色的口脂印,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