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翩跹,映在纸窗上。
眼瞧着日渐抽条的孩子,一日赛一日清瘦,前两年离家前还算圆润的脸颊也变得清冽有棱角起来。
看着小三娘吃完了一碗自己亲手做的馎饦外加两个煎蛋,宋云儿眼中是散不尽的柔情。
徐二爷端着一个木匣子走进屋来,华妈妈见状识趣地收拾好桌上的碗筷端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羲和,祖母叫人来传话,说雅姐儿的婚事前些日子已经定过帖了,后日男方家便要去送聘过大礼了…”徐二爷越说音调越低,后面甚至有些支吾起来,“是阿爹对你不住,一桩早定下来婚事都给你守不住,平白叫他人抢了去。”
“行了,别说这些了,我本就不愿小三娘嫁到那劳什子的通判家里去,千里迢迢嫁去北方不行,雾暗云深的他家即便在汴京了我也不愿意,又不是过不下去的日子,干嘛卖女儿似的上赶着进那高门大族遭活罪。”宋云儿端起茶碗本想劝慰一下徐二爷,无奈自己越说越气,把茶碗重重地磕在桌上,咚的一声脆响。
此举一出,徐二爷也是一愣,随即立即附和:“夫人说的是,咱们小三娘福泽深厚,自有更好的良人相配,他徐家爱娶谁娶谁去吧。”
宋云儿长呼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把桌上的木匣子转了个向,面朝徐羲和打开,里面尽是一些玉器首饰,算不得极上等,但也不算差。
“不论怎么说,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丢,话柄不能给外人留,这些算我跟你阿爹给大伯家雅姐儿的添妆和贺礼,你看看还需要添减吗。”宋云儿把礼单翻开给她瞧。
徐羲和有些惊诧爹娘竟会过问自己的意见,只是自己对这些玉器首饰的成色价值了解不多,对徐家各院的处事作风和消费习惯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也谈不上礼多礼少。
“若是阿爹阿娘愿意,再添点金银进去也无妨。”思度半晌,徐羲和还是觉得比起玉器自己更喜欢金银一些。
况且丰乐楼如今在汴京风头无两,徐家只是尚未干涉,并不是不知晓,不添些真金白银进去做贺,怕是闲话少不了的。
“不给,都是我女儿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拿出去做贺礼,更何况这桩婚事本来他们也来路不正,走个过场彼此留些情面就够了,谁敢真叫我去贺,更何况你落水一事我还没追究呢,若是深究,怕没几个干净的。”徐二爷照着贺礼单子又从上至下的浏览了一遍,按照折痕折好,随手丢回了匣子里。
“后日你若是不愿去,我与你阿爹回老宅观礼便好,你去丰乐楼跟朋友玩玩吧。”宋云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让女儿露面,免得被人嚼舌根。
却不想此举正中她的下怀,酒曲已经购置好了,酿酒势必就在这两天,原本她还忧心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所需的材料放置进西屋呢,这不就是老天爷来帮忙了。
“好啊,后日我跟阿爹阿娘一道出门,别院这边的人你们都带回老宅吧,万一那边仪式复杂,程序繁琐需要人手,咱也不能露怯,更何况华妈妈他们在老宅待了那么多年了,也跟小姐妹们这么久未得相见了,许是有不少话要讲,带他们一起回去看看吧。”
她心知爹娘担心她的情绪,其实她是最高兴的一个,一门她视作累赘的婚约就此消失,一个她酝酿许久的事业转折就此来临,心里更是欢快了几分。
强压下嘴角装成一本正经的模样跟阿爹阿娘告辞回房,一进门便看到隐溪点了一簇晦暗的蜡烛,翻扬着手中的书卷,见她进门丢了书便往她跟前凑。
“羲和,明日便要开始酿酒了,我有些紧张。”隐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素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眸光,在此刻显得有几分可怜,不由逗笑了徐羲和。
“怕什么,我已经搞到官方酒曲的购买权了,这次若是酿的不行,我们去买新的酒曲再重新酿就行了,若是一直不行,我们雇个酿酒师来酿,反正丰乐楼已经有酿酒权了,不怕这一次不成的,你只管放手去做。”
徐羲和边拆着发髻上的金饰,边宽慰蹲在一旁的隐溪。
不知为何,听完徐羲和这些话,隐溪心里打了一天的鼓,就这么沉寂了下来。
笑眼也挂回脸上,翻身趴在床上把脑袋探出帐子去瞧她,“你今天去做什么了,怎的这么晚才回来,放置好酒曲以后,于景策原本想随他带来的那些仆从一道回去,但是那个玄度公子不肯,非要仆从先回他说要等你回来再走。”
竟是玄度公子吗?原以为会是那热心肠的小将军所为呢,不过想到初见便是水中相救,济南府没他事也难成,再想倒也不算意外,只是他总爱敛着眉眼,冷着一张脸,话也冷情,相处容易,却难在与之交心。
算了,不愿多想。
拆好发髻钗环,换好里衣,她坐在烛下按照隐溪所说理顺着酿酒所需的最终清单,躺在床上还在计划着如何掩人耳目的买齐这些,后日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开始酿酒了。
一夜美梦,尚且混沌,耳边却没有听到隐溪小声念道经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天色还早,窗外小厮女使们行色匆匆,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入耳模糊,大门外马车身上的铃叮铃作响清脆悠长。
再看床铺已是空无一人,这时窗外传来声响:“要不是主家命人打扫,那个破西屋我才不愿进去。”
西屋?!徐羲和心里一惊,赶紧穿好外衣便赶忙出门查看。
隐溪拿着一把大扫帚站在西屋门口,叉腰瞪目,对面站了两个年轻小厮,看徐羲和推门出来,这才敛了些许气势,头又低下几分。
“怎么回事。”徐羲和向来沉静,语气更是不怒自威。
“二爷叫小的打扫全院的卫生,这西屋即便无人居住,小的以为也该多少打扫一番,免得有脏东西碍着眼。”院里的小厮女使有些不懂,伺候主子是应该的,但主子捡回来个小丫头没有叫他们奉承着的道理吧,况且他们都是徐家老宅跟过来的,从城中大宅到郊外简居,早就心存不忿。
“二爷叫你们打扫?”徐羲和一听这话便是假的,阿爹文人傲骨,在家从不过问家长里短,吃食不挑,卫生不计,几乎未见过他专门派遣人去做什么事,这些安排平日里都是阿娘在做的,阿娘早知隐溪之意,断不会再叫人来打扫的。
小厮瞧着口风不对,赶忙改口:“是二夫人!是二夫人叫我们打扫的,总不好劳累隐溪姑娘亲自打扫。”
徐羲和懒得再与之对峙,“这西屋以后就是她做主,她说不能进便是谁也进不得,即便她把这间屋拆了养猪养鸡,也无须插手,若是觉得待在此处局限了各位,明日正巧要回老宅看礼,便把你们都带回去不必再来了。”
徐家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徐羲和原想先把丰乐楼经营稳妥走上正轨,再去探究徐家这些盘根错节的恩怨纠葛,毕竟落水之仇不得不报,但是下到宅子里的仆从小厮,上到丰乐楼的帐房,一个个却都是徐家的眼线,甚至爪牙,这叫人如何安心。
心思落定,遣散了围观的人,酿酒之事是目前的重中之重,打算跟隐溪一道去西屋查看一番,进行最后的归置和确认。
购置物件儿没法用家里的小厮,两人合计还是要先去丰乐楼,再用酒楼的马车和人手,最后由阿爹的贴身小厮赶车将她们送回是最好的办法。
马车未及丰乐楼,帐房便拿着账簿站在门口等,徐羲和才抬脚踏过门槛时,帐房杜先生已然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大声向她汇报,“小掌柜,再不向其他酒楼大量买酒,咱们酒楼可就要改名饭馆了,你年纪小不知经营艰难,徐二爷经营的好好的,怎的换了个主子当家就改了门庭换了户了,酒楼无酒,还像话吗!”
来来往往的小二仆从假意经过,试图竖着耳朵探听着这份帐房口中说出的秘辛,好当作今日的谈资。
“好,说到酒了,酒楼岂能无酒,丰乐楼现在还有多少酒?米酒、清酒、腊酒各有多少坛,你先报给我听听,我再看看需要去购置多少。”
杜先生一听这番详细诘问,竟不知这小女娃还知酒有不同种类,语气又有些磕绊起来,拿着那本账簿装模作样的眯着眼睛在那翻来覆去的找。
徐羲和不想与他当众起纠葛,“杜先生您再算算吧,算好了把酒数告诉我就可以了,至于购置,您若知哪家酒楼的酒,酒香名气大,也都告诉我一声,我叫人去试试,如若合适购置一些也无妨。”此时正预备午餐营业,闲汉索唤小二仆从行色匆匆,平白让人看了热闹去,况且她现在确实不打算过多购酒,即便要购,也要换一些合适的酒楼供应,只是与他说多无益。
目前市面上常卖的酒大体分为三种,浊酒、清酒和老酒。
浊酒便是米酒,制作较为简单,发酵时间也短,短不过三五日,长也就七八天,便可以饮用了,这是目前市面上买卖最多的酒。
其次是清酒,清酒又称为官酒,清酒在发酵过后还有压榨过滤的程序,相较于米酒,发酵时间也更久些,大概需要一个月,但这种酒口味更为稳定,酒楼饭馆最常用的便是这种酒。
最为昂贵的是腊酒,俗称老酒,这种酒在酿造后还需要煮酒才可以入坛密封,老酒口味最为醇厚,最为高门大户所推崇,只不过这酒密封需数月到数年不等,并非一日之功。
隐溪要酿制的,便是清酒,两人今日打算去购买的东西,大多也是过滤程序中所需的工具。
大型的专业工具,在西屋也用不上,自是无须考虑的。
西屋酿酒原本只是为了在“丰乐楼拥有了酿酒权”这件事为人所知前,藏一手,也为了让隐溪露一手,后面还是需要正经酿酒工坊来酿的,不论是雇佣酿酒师傅还是买他人的酿酒方子,以丰乐楼目前的人气和酒水消耗,西屋酿的酒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不指望隐溪酿的酒足够酒楼供应,但她确实期待隐溪酿出来的酒口味可以符合酒楼客人的喜好,这确实可以解决目前横在眼前的一大问题。
隐溪在后厨风风火火找了半天零碎工具,回来正巧看到那位玄度公子站在门口愣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徐羲和倚靠在屏风前发呆。
“小三娘。”
这个时辰并非饭点,客人寥寥,林望舒一走进门看到的便是那张显眼紫檀坐屏旁,更加显眼的徐家小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