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彤和孟惟寅回鸦儿巷,小情侣手牵着手说着说不完的闲话,孟惟寅笑得很明媚,非要和宋彤排队买烧饼。
梁师成坐在清风楼上注视着一切。天边是玫瑰紫的晚霞,长街响起吆喝声,过客陆陆续续走过,清风楼与那间烧饼铺遥遥相对。
很远的背影,但是一眼认出了她。
心中有道声音再说:“带她走吧。去没有人的地方隐居。”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体和心灵早已残破不堪,只有穷奢极欲的金银珠宝填补欲颔难填的躯体,只有手中的权力安放他无处安放的灵魂。
梁师成盯着那间劳碌热闹的烧饼铺看了许久。
徒儿常言观色道:“那间铺子是有些名气,徒儿已经派人去买。师父尝尝味道。”说着奉上一盘滚烫椒香的烧饼。
他用手掰成两半,一股葱香味瞬间冒了出来。尝了一口,和宋彤娘做的饼不一样。
他撂下帕子,拂帘入室。
天涯海角,深宫禁庭终究只有他一个人。
天色愈晚,商铺挂起灯笼,街衢通明。灯火下,孟惟寅的脸莹白如玉,他本就长着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烛火朦胧显得他无比可亲。
“唇边有一点细屑子。”宋彤温柔地望着他,抹掉他唇边挂的一点烧饼屑。
孟惟寅笑嘻嘻道:“味道不错,比我们家做的烧饼好吃多了。我以后常来。”说着他望向烧饼铺附近一片房舍。
“你们住在哪里?”
“烧饼铺正上方三间房。”宋彤看见楼上隐约灯亮,想是绒绒回来了。排着老长的队伍买饼,居然没看到她。
孟惟寅张望片刻,问道:“你们衣裳洗晒晾哪?好像没地方晾晒?”
“附近有浆洗衣裳为生的娘子,洗晒好衣裳送了来。”以前做伶人外炫的煊赫衣裳通通归金楼,她们仅带几件旧衣裳出来,不过偶尔穿在外头撑场子。那几件衣裳也不能洗,一洗衣裳全烂了。如今穿的多是布衣,外头几件交由娘子浆洗,里头贴身穿的宋彤洗了,用风炉烤干。
可见她们租的房子无甚阳光。孟惟寅微微皱眉:“我听说你在书坊抄书赚钱?”
“嗯。不过那活也要推了。弗谖给我介绍一个活。说是李易安回京整理金石录,找画师画金石图册。弗谖介绍我去。大概画几百页吧,不算太多,报酬也丰厚。接不了这个活,我就去绸缎行碰碰运气。松雪说各大绸缎行抢着要画样式的女画师,我去保准能找到活。男画师不懂女人喜欢什么,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宋彤笑着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
孟惟寅眼巴巴地看着她,“阿彤你好要强。你宁愿累着挣钱也不愿嫁给我。”他看到她住在一间比他家马厩小的房子里,不由心疼。
宋彤侧身望着眼前年轻俊朗的男人——秀目高鼻,高大修长。诚然任何一个怀春女子听到他如此表白,冰块心也化了。
宋彤的心却如铁般刚毅。她曾在教坊听过太多山盟海誓,以至花前月下她仍不相信他,确切说是不敢信他。
她坚信手上有足够多的钱,才有足够多的底气和勇气去爱一场。她不是他,大户人家出身,有无数退路去试错。
“我和你说真心话,我见过太多甜言蜜语后的背信弃义。我还是最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挣到大钱。”宋彤笑道:“挺奇怪的。都说哪个少女不怀春,我却从来没想过我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到大,我只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富人。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
“挣很多钱是你的梦想?”
“算吧。”宋彤应道。听起来庸俗的梦想。
“我向来不管钱,不明白为什么把钱看得这么重,总共够花就行了。”
宋彤腹诽道:看样子你是真不管钱,光是你住的屋子便让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望尘莫及。
她想嘲笑他几句,碰上他那温润的眸子,她突然意识到“天真”是家里人对他最好的馈赠,在物欲横流的人间太过难能可贵。
“我来这找你,不知道你何日在家。”
“这几日都没空。如果接下金石画册的活,那就天天在家了。”
“我在军器监就职,天天打铁炼制甲弩之类没什么活,倒是有空。就是军器监离这远,在城北那边。”
他们已经走到巷子口,从两户人家共用的院子进去。一截新刷漆的梯子搭在墙体外围,至通二楼大门。
“上去坐坐吗?”宋彤想绒绒应该烧了滚白水,泡壶糖梨水给他。
“可以吗?”
“你不介意就成。”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孟惟寅摸了摸脑袋,“我是怕两个姑娘家住的屋子,我去不合适。”
“那你别去吧。”宋彤独自上楼梯。
孟惟寅立马跟上,“算了。我去看看狗。”
宋彤笑着扭过头,三步并两步跳上阶梯,来至门前,打开门朝里面看了眼,见里头亮着灯,炉子擦擦响,水开了。
小黄闻声而出,狗尾巴像小旗一样扭来扭去,在宋彤脚边蹭来蹭去,又跑去嗅嗅孟惟寅。
“可还认得我?嗯?”孟惟寅蹲下身去撩拨。小黄尾巴一甩,从他身边擦过,转向宋彤,一个劲跳起来够她。
“就爱撒娇。我今天可没东西带给你。”宋彤提高篮子,朝屋子里叫嚷:“绒绒,你瞧谁来了。”
绒绒散着头发出来,见到孟惟寅满脸笑容道:“孟衙内怎么来了,快请进屋。”说着迎他进屋,紧接着洗盏沏茶。
孟惟寅忙道:“不麻烦绒绒姐。我不喝茶,略坐坐瞧瞧小狗。”
绒绒自顾掀开茶罐,用小勺挖了一勺深褐色的梨膏,提着水铫子冲开,芳香清甜的梨膏化开,茶色的糖梨水便泡好。
绒绒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端上两盏糖梨水道:“这是我和宋彤常去的一家铺子的厨娘做的梨膏。糖梨水喝起来有点沙并不涩口,不知孟衙内喝地喝不惯?”
孟惟寅谢过,笑道:“绒绒姐叫我名字就行,不用衙内衙内的。倒显得生分了。”
绒绒呵呵一笑,“是。你既然都叫我姐姐了,我怎么好叫你衙内。”
宋彤不由羞赧,假装不在意地吹盏喝水。
小黄见大家都不理它,伸出两个前掌搭在宋彤腿上又是扯裙边又是使劲叫嚷。孟惟寅相面似的仔细看了看,笑道:“它比小时候大了些。可有取名?”
“就叫小黄,长大就叫大黄。不过我看它貌似长不大的样子。体型比小时候略长些。”绒绒怕小黄咬坏宋彤衣裳,连忙把狗弄下来。
“我带了饼饵给它,有猪肝馅的,鸡肉馅的还有荠菜馅的,要喂的时候用蒸笼蒸一个,一顿一个也够了。天冷了,饼饵放在外头不会坏。”
孟惟寅带过来的篮子用竹布盖着,时而闻见一股微腥的热气味钻出来。
绒绒想着让俩人多说些话,于是道:“还没喂小黄吃饭,我蒸一个饼饵给它尝尝。”说罢提了篮子进了房。
等人走后,孟惟寅这才抬头看了圈屋子。只见三间房布局像一只左右带把的杯子,正中间是厅房,两边看上去小的屋子对立而望。待客的厅房空空荡荡,靠墙一张桌子并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砚一笔和几瓶瓶瓶罐罐,桌下竹篓里插着几筒卷画,一色玩器全无。唯有封窗的纸绢画着嫩绿的竹子,给这间陋室增添一点鲜活的色彩。
孟惟寅挨过身子贴着宋彤,抱怨:“这里除了桌椅什么都没有。哎。我家倒是有一批老物什不值几个钱,落在仓库里积灰,我挑几件让人给你送来。”
可算了。你家的老物什还不知道哪朝哪代传下来的古董。宋彤拒绝:“用不着。又不是自己家,随时可能搬走,物件多了累赘。正因如此,我们一切从简。”
孟惟寅无可奈何,只好道:“缺什么和我说嘛。送几件东西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分太清楚反倒生分了。”他和小黄一样,怄气的时候有点可怜,眼睛汪汪含情,让人忍不住顺着他心意。
宋彤有些倦怠,走了一天的路累够呛。谁知孟惟寅还生龙活虎,一个劲谈天说地,从犄角旮旯里找话聊。
宋彤不忍拂他心意,强装精神和他聊天。忽然感到腰间有什么东西往下坠,猛然惊醒:腰间还挂着金锞子荷包。那荷包就在她肌肤间来回摩擦,以她感知的速度不停往下滑溜。
说时迟那时快,宋彤还没想好以什么姿势能维持它系在腰间,荷包从衣裳里滑溜出来,滚到大腿上。
“这是什么?”孟惟寅好奇地盯着那忽然滑落下的东西。
宋彤尬尴不已,一手支额笑道:“放金锞子的荷包,我怕被偷了,天天系在身上。这回没系紧滑下来。”
孟惟寅脸庞微微发红,想到是从她身上滑落的荷包。肌肤相亲,那荷包上绣的红梅像火烧般一路烧到他心口。他默不作声了半晌,心中不由旖旎缠绵。
事已至此,宋彤也知他尴尬,起身道:“天色不早。虽说一路都有夜市,你还是先回去吧。晚了,我怕你家里人担心。”
孟惟寅乖巧地点点头,任由她拉着他下楼。直到晚风翻涌衣袍,吹走喝下热茶的最后一点余温,身上微微有些凉意,他才如梦初醒,朝门口注目送别的宋彤挥挥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