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到了遇仙楼,楼内华灯初上,灯火通明。仆人迎她们进入厢房。已有几人入座,除做东的汪衙内还有几张新面孔。
宋彤故意离汪衙内一段距离。说起这位汪衙内又有一段子事。
汪衙内名唤汪渝,家是富甲一方的巨贾来京城做生意。他依靠亲戚家权势进入官学读书,认识不少官宦子弟,与一帮纨绔整日赏花玩柳,不务正业。汪渝属意粟娘,奈何粟娘对他无意。汪渝百般纠缠。一日,汪渝缠粟娘喝酒。粟娘推辞,一桌人起哄硬要她喝。宋彤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替她喝酒。汪渝为人狷狭,认为宋彤拂他面子,怒火中烧。最后还是绒绒打圆场了事。
一会儿,田事修和另外一人也到了。几人彼此相让坐下。行菜恭敬站着侍奉,等客人点酒菜。几人又是一顿推辞,汪渝左手边的人先点。此人长得方腮阔面,从容不迫地受人恭维,一看便知地位在其他人之上。
“让姑娘们点酒吧。”那人风度翩翩地让给她们点。
遇仙正店在京城中以酿造香醪出名。除明面上价格不赀的银瓶酒、羊羔酒还有更昂贵的各地名酒。这些酒千里迢迢运往京城,供贵人品用,乃酒楼私藏并不示众。名酒中以四大美酒名声最大,分别是洞庭春色,临安夏,秦岭秋风,广陵雪。
宋彤等人依次点酒。宋彤巴不得汪渝多花钱,点了最昂贵的洞庭春色。乔姐呈上曲目本子。那人笑着递给汪渝,汪渝谦让一回,点了粟娘的满庭芳,又将本子递给旁人。
调好弦,粟娘怀抱琵琶,酥手拨弦,重重叠叠唱起来。琵琶声点点滴滴,似雨打芭蕉又似流水潺潺,与妩媚的歌声交融,如一支羽毛扇轻轻抚弄脸庞,心中一片旖旎。
行菜端上酒水。宋彤替众人倒酒。轮到田事修,田事修故意把身体倾了倾,向宋彤怀里倒去。宋彤吓得往墙一退,二人夹在一处墙角,宋彤正是退无可退,几乎碰在一起。田事修暧昧道:“好香啊。涂的什么?”
这灌黄汤的老畜牲白发稀疏,皮肤褶皱耷拉,也不张开嘴看看嘴里剩几颗牙!怎么好意思调戏她?这把岁数给她当爷爷都嫌大!
宋彤假装没听见他说话,托起酒壶就走。
一曲毕,顿时满堂彩。众人喝了酒,兴致正高。田事修将酒杯往桌上一磕,摇头咂嘴道:“太甜了。谁点的酒?甜得掉牙。”
众人微微一怔,又接着谈事。偏汪渝接话道:“怎么没人回话?田博士问是谁点的酒?谁呀?”
宋彤见糊弄不过,知道二人存心刁难,正要起身答话。一名年轻男子将手臂搭在田事修背后的椅靠上,亲昵道:“不妨事的田叔。正好您也没几颗牙了。”
“哈哈哈。”众人抚掌大笑。
“将明。你这张嘴。”那地位最高的人指着那名年轻男子笑得合不拢嘴。
田事修佯装动怒,打掉男子垂下的手,嗔怪道:“我是白头翁入你们少年人的场。”
宋彤感激那名男子解围,朝他看去。
竟是位风姿美少年。他和田事修坐一起,宋彤始终低着头没看他,现下仔细打量才发现他与寻常人大有不同。
他的头发和眼睛珠子是金灿灿的金黄色,夺目得像沉甸甸的金臂钏让人想带出去炫耀;虽是高鼻深目却不似西域胡人,完全是中原人的长相。人生得猿背蜂腰;长长的腿交叠一只搭在另一只上;身子斜倚着和一桌子人说说笑笑,口才很好,三言两语逗得人捧腹大笑。
那人发觉朝她望去,二人眼神相撞。宋彤面不改色,缓缓移开目光,心里却火烧起来。
还好搽了胭脂,面庞酡红也看不出来。宋彤心中暗暗侥幸。几杯酒下肚,众人喝得酒酣耳热,纷纷揎拳攘臂,猜枚划拳作乐。宋彤寻着机会乘机出席。
桂花蒸的季节,屋外的庭院静悄悄的。客人都在屋内喝酒,隔着槅扇琴声倾泻出来,像庭院里沁人的桂花香,一阵浓,一阵淡。独自站在院子里,有一种森森然的沉寂。
“喵。”草丛里窸窸窣窣枝叶响动。一只胖嘟嘟的橘猫“喵呜—喵呜”踏步走来。
“咦。”宋彤欣喜地朝橘猫招手,“来呀。”
猫咪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脚跟,伸出爪子,嫣红的小舌舔了舔爪爪,慵懒地翻个身躺在地上,等人抚摸。宋彤蹲下身摸猫咪的脑袋。
啊呀。好乖巧的猫啊。哪里来的猫呢?圆滚滚的肚子,光滑油亮的皮毛,是店家养的吧。
宋彤开心地摸着猫咪腮帮那团白毛。柔软的毛刺在手上,痒痒的。
那猫待她摸了阵,站起来仰头碰她的手,意思要吃的。
没有。
橘猫等了会,确认没有吃的,头一昂,跑了。
“这只馋猫。”宋彤笑了。
朝回走听见屋内小小在弹琴,宋彤停在院落的门外立了一会,瞧里面的动静。
明朗的月色下,院子是一片碧蓝色。屋内灯火辉煌,照得窗户凝固成一块琥珀,那透彻的琥珀里有人影在动,纯粹的琴声,没有歌声。弹得好极了,听得宋彤悠然哼唱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学勾栏里的乐妓唱曲。
“小娘子,叶底花,无事闲来吃盏茶。”
一只手作飞鸟状,振翅欲飞;另一只手拿着折扇随着调子一开一合,一正一转。在一块花砖上蹀躞,细步款款,似穿花蝴蝶,点水蜻蜓。眼波流转,一个转身。身后有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宋彤骇然失声。扇子掉在地上。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名王甫、字将明的年轻男子。
“真好听。”他说。他将扇子拾起来递给她,“你唱的真好。席面上怎么不唱这支曲子?听不到实在可惜。”
宋彤低着头,说:“小小唱曲。”
“哦。我知道你们不会唱姊妹唱的曲。”不抢活,这是行规也是道义。
宋彤接过扇子,看扇面脏了没。还好没脏。
“哇。好漂亮的杏花,是没骨法。你画的吗?”他也盯着扇面看,“帮我也画一幅好吗。”他整个人的身躯像山一般压过来。
“嗯。”宋彤轻轻点了下头,心里跳得很快。
琴声停了。
一条回廊并不宽阔,俩人走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像偷跑出去约会的情侣又一起回来。宋彤想拉开点距离,但是走快走慢都不合适,好像故意矜骄似的。他始终离她四五尺距离,近得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
回去的时候,一桌子人拿着酒杯闲聊。宋彤和他一前一后进来,所有人默契地看他们。尤其是田事修,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荡。
“将明你去哪了?逃酒去了?再不来我们就去寻你。”
“罚酒罚酒。我们都喝了好几轮。”
“罚几杯?最起码三杯。”
“哇。怎么和彤娘子一起回来了。两个人事先说好了是吗?”
“哈哈哈。”
一桌子人起哄。
“我呀是去看扇面了。”他望着宋彤,眼睛里像湖水,浮光跃金。“你们有所不知,这位彤娘子可是画画高手。”说着拿走宋彤手上的扇子,将扇面打开给众人看。
宋彤觉得手被炭火烫了下。
“黄徐体。”那位方圆阔脸的男人看了眼,将扇子拿过去细瞧,“像但是不拘泥。有自己的画风。”看完将扇子递还,宋彤伸手去接,他突然一缩手,笑道:“噢。也给我画一把,要兰花式样的,七天后我来取。”
“你这无赖,人家不给你画你是不是就不把扇子还给人家啦。”
“王甫你心疼彤娘子?怕累着美人?处处替人挡话。人家彤娘子还没说话呢。”
“啊呀。七天是不是太急了?求彤娘字画的人可多了还有翰林图画院的人来催。彤娘天天呆在屋子里赶工。”粟娘插嘴,顿一顿,含笑问宋彤:“那个图画院的韩先生是不是三天两头来求画。”
“翰林图画院。姓韩?韩若拙吗?”
“是。”宋彤终于抬起头。
“好呀。韩若拙。我让他给我画秋季飞禽图。他一直拖着,说是慢工出细活。他催别人画到是催得紧。”
王甫笑道:“赵敏求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我让你给我画怪石图,你拖了小半年。到底画完没?是不是还没动笔?”
“罪过,罪过。我自罚三杯。”
散宴。汪渝和田事修坐轿子离开。赵敏求和王甫步行,说是腹中彭亨,饮食积滞,需走动走动。
赵敏求睃了一眼即将登车离去的宋彤,推了把王甫道:“你小子眼光不错。”
王甫仍是无言以对。
宋彤听了这话,心惊了下。
随即卸下的车帘,让她遁入黑暗中。在寂静无声的车厢里砰砰砰地心跳。
宋彤苦笑,心道:眼光不错?这话和认为货物物有所值后发出的感慨有何不同?
马车摇摇晃晃,小小喝完酒酒劲涌上来,酒味混杂着脂粉的甜腻,车厢像一匹厚厚的布裹挟着她,越裹越紧。
“好想吐。”小小说。
乔姐连忙敲响壁板,叫马夫停车。
“姑娘。要不要紧啊?”乔姐捶着小小后背,看着小小捧着痰盂干呕,道:“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小小像鸟反刍般呕吐。酒量不好,酒一喝多就容易吐。
乔姐说:“做这一行不会喝酒最吃亏。沽酒的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后面一辆马车的绒绒、粟娘听到动静下车,问出了什么事。宋彤回应没事了。
宋彤扶着小小吹了会风,问道:“好些了吗?”小小小小抚揿着胸口喘气,末了用帕子掩着嘴,点点头。
秋天夜晚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并不冷,绸衣如滚浪翻涌,宋彤周身说不出的惬意。
风一吹,她倒想开了:不去想以后,也不去想以前,只想当下,只想当下自己能握住的事情。王甫随他如何,他若是真对自己有意思再说,反正不是她能掌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