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绒有一条压箱底的裙子,用青金石研磨成的颜料染制;青绿色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似碧绿的潭水,雨后的森林,飞过一只翠鸟;翠鸟抖动着翅膀,唤醒一个春天。
翠鸟拥有美丽的羽毛招来觊觎,正如女孩的美貌招来肮脏不堪的**。
绒绒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太常寺丞石光,他是整座教坊所有人的上峰。
一个无权无势没有亲人的女孩,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太常寺丞石光宛如神祇降临,关心她,帮助她。
石光带她去他家,一座雕栏玉砌的园子。在一间拥有明瓦窗的屋子里,她看到了真相。石光握住她,就像手中握住一只翠鸟,告诉她那就是爱。
窗户上是螺贝打磨的薄薄的瓦片,一块块像鱼鳞,拼凑出瓷器冰裂的纹路。绒绒讨厌白色微黄的螺贝,那颜色是老人的指甲盖。明瓦窗是螺贝尸体做的装饰。
但是她应该爱石光的,石光腻在她身上总是说很多爱她的话:“我会带你离开,会娶你进门。”
绒绒自己也数不清是第几次问他:“你什么时候带我离开,什么时候娶我进门?”
石光疲惫而厌倦地看着她,说:“我以前想娶你,和你好好过下去,但是某天我不想了。嗯。就这样吧。”那口气就像宿醉后没有漱口。
起初,绒绒躲在房间里称病,有宴席喊她出席一概回拒。宋彤只道她生病。看望她,见她枕头洇湿,半张脸躲在枕头里拭泪;察觉不对劲,问她怎么回事?绒绒说身上不舒服。宋彤越发起疑,去问小小。
小小也蒙在鼓里,想了半天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个相好?这,我们也不好过问。”
宋彤道:“我不放心她。”
小小道:“阿文也说不清出了什么事。让阿文多留心吧。”
当天晚上出了事。
绒绒划开手腕。一滴滴血“啪嗒—啪嗒”滴在地板。阿文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水声,以为窗户没关紧,又想起一连好几日大晴天,哪来的水?点灯查看。
一床鲜血,绒绒躺在血泊之中。
阿文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穿衣叫人。后院火光冲天,人仰马翻。李妈妈唬天跳地,又是派人去请太医,又让人去街坊找民间大夫。
宋彤和小小披着衣裳,赶到东绢阁。太医已经替她包扎好伤口,人还留口气。
太医说:“幸好及时发现。再晚一步,那可就真晚了。”
宋彤不知道说什么。小小伏在她肩上,早已哭湿一整块肩膀。
绒绒的生命正在快速逝去。宋彤试图挽救这只濒临死亡的翠鸟,却打不开笼子。
没有自由的优伶,如果说她们投入男人的怀抱,渴求他们拯救的行径称为堕落。那么,所有人几乎是亲眼看着她们堕落。一群半大的孩子,没有年长的人告诉她们什么是男女情爱,男女大防。等到她们陷入泥潭无法脱身时,周围人要么冷眼旁观,要么不怀好意的揣测。她们是淫/妇,只有死才能证明她们是烈女。要么她们灵魂毁灭,沦为彻头彻尾的淫/荡;要么身体毁灭,向他人证明自己的良善。
金楼名妓半夜自戕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人津津乐道,议论故事的主人。
满城风雨,李妈妈臊得没脸见人,暗中让王妈妈找人换掉绒绒。她不允许绒绒砸金楼的招牌。王妈妈说,新训练的一批姑娘嘴笨脸怯,功夫不到家实在不能顶梁,除非再等个半年看看一两个尖子能不能顶上。
小小得知,悲愤交加:“收钱的时候是老鸨,出事后是龟公,头一缩让我们挨刮!这破地方,老娘一刻也不想待。宋彤,我要走了。那个送我裘衣的浙商死了老婆,娶我做继室。我答应了。好歹人家等我等了好些年。嫁给他没好日子过,我也认了。”
宋彤错愕:“你真的要走?”
小小道:“再待在这金楼,迟早发疯!”
小小没说气话,那名浙商果真收拾东西来金楼接小小。宋彤看见李妈妈身上又多了几件浙江绸缎做的衣裳。
小小走得悄无声息。小小说:“本来想办一场离别宴,又怕绒绒伤心。宋彤。”说完再也撑不住“哇”一声哭出来。二人相抱痛哭。那名浙商心疼地摩挲小小的背。
小小走后的结局,宋彤已经不愿去想。宁愿想她过的都是顺风顺水的好日子。
而绒绒,宋彤早命阿文将屋内一切尖锐物件通通收起,不让她碰到。自己隔三差五去东绢阁找绒绒聊天。
时隔几日,绒绒已经能下地走路。她仍病恹恹躺在床上,经常一躺就是一整天。
这天,宋彤去看她。
绒绒靠着枕头,支起半个身子。
“我比小小早一年来金楼。说起来我比她大几岁。以为自己比她有阅历,谁知造化弄人?人家称心如意跟了好人。李妈妈收礼物的时候一口一个姑娘,如今见我没用也不来看我,还选小丫头出来顶我。我是没脸见人了,不如死了干净。”一边说,一边不停流泪。
宋彤宽慰:“你不要伤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好好养着,等身体好了日子照常过。我听王妈妈说,今年的小丫头挑不出顶大梁的,还得练两年。我看李妈妈就是想找人顶替你,一时半会也找不着人。像你这般出众的舞姬,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放宽心。”
绒绒仍是哭,一句不发。宋彤不好说什么,默默拿着帕子替她拭泪。
绒绒埋在枕头里呜咽。“我刚认识石光的时候,他三十多岁。我多大?不记得了。九岁?十岁?总之没换完牙。他年长我许多,像父亲一样关照我,陪我玩,送我东西。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他是唯一给我依靠的人。谁知都是我傻,年少无知。”
突然听到绒绒藏敛一生的秘密,宋彤的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一口气喘不上来。
“绒绒那不是爱。你才十岁?他怎么能下手?该死的畜牲,利用女孩的天真无知满足自己的**,还堂而皇之说是爱情。没有哪个正常男人会对幼女谈情说爱。这绝不是爱!”
“哦。我知道。有时候也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爱他。是爱吧。以为这样能安慰到自己。不然,实在太痛苦太肮脏了,没办法接受。”
“呸。谁肮脏?肮脏的人明明是石光。这个畜牲。”宋彤真想拿把刀把他杀了。
凭什么绒绒要承担一切罪责?凭什么绒绒要带着伤口度过一生?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遭遇惩罚了吗?什么都没有!美滋滋享受荣华富贵。
而宋彤什么都做不了。她真想像梁师成一样,利用律法外的权力惩罚他。权力是不讲道理的,权力无需证明解释。像梁师成直接拿过来用,就能让自己厌恶的人付出代价。
宋彤心里那条沉睡的毒蛇好像睁开了眼睛,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试图挑逗它。
当晚的宴会差点令毒蛇抬头。
一群人喝得面红耳赤,听说她是金楼来的官妓,故意挑头:“金楼是不是有位舞妓,耍一手剑舞,许久没见到人。”
“哎。人来不了。”
“怎么了?”
“石光闹的。”
低声嬉笑几句。
宋彤听得清清楚楚。心好像剜出来,捧在手心,掉在地上,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滚了一圈。
另一官员抚掌笑道:“石光吃得肥羊,惹一身臊。”
宋彤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吼:“姓石的混蛋关我们屁事?绒绒是生病了,来不了。你们要见我带你们去见。”
所有人见她满脸愠色,眼神似罗刹杀人,吓得呆愣住。
有一人认识宋彤,打圆场:“彤姑娘。一点误会一点误会。大家酒喝多了口无遮拦,您见谅。”附在那人耳边低声几句,无非有关梁师成与她暧昧。
那人脸色大变,立马举杯赔罪:“彤姑娘,真是对不住。恕在下酒后胡言,请您海涵。”说毕,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宋彤了然:她狐假虎威,利用了梁师成的权力。明明追求公正,到最后发现只有用权力压人才能换来公正。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在愤怒。他们在笑。
那讨好又带着点揶揄的笑容落在她眼中无比刺目,分明再说:这个女人有点能耐,靠给太监吹枕边风。没办法,姑且对付她吧。
难道世道真的如此肮脏?
宋彤仿佛看见梁师成朝她招手。过来吧,世道如此一起同流合污。
绝望,无力,委屈,心酸席卷而来,整个人像浸没在水里,泡到难受。
宋彤哽咽着说:“我嗓子不舒服,不能唱曲。先回去了。”几位官员像送女儿出嫁般将她送至门外。
宋彤哭笑不得。原来人愤怒至极,真的会笑。
她走出门,不巧遇上孟惟寅。他们一行人正好散席。
宋彤急忙走开,却被孟惟寅叫住。
孟惟寅说:“宋彤,你哭了。”她的脸上有两道银色的泪。
手上沾上了泪水,宋彤才发现自己哭了。
后面会反击。这章写到我心痛。。。[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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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