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的布菜都是宋彤和粟娘操劳,没有唱曲她们就负责张罗菜肴,等一桌子人吃得餍足,她们就眼前几道菜夹些菜,随便应付几口。
坐在她身边的少年一直再说:“不。谢谢。我自己来。”然后乘机看她一眼,似乎在观察一个陌生的动物。
“太局促。到底还是年轻。多出来玩几次就老练了。”宋彤想。
细雨淅淅沥沥下着,长街上小商贩冒着雨挑担子,贩卖东西,嘴里唱着悠长的吆喝声溶在雨里,似洞箫声戚戚然。饭局结束,他们一行人依依不舍前,照旧客套几句废话。等他们告别的功夫,宋彤百无聊赖地看灯笼照亮的水洼,一轮淡黄的月亮在水洼里流动。
不远处几个鹌儿—汴京人士称呼卖身的妓女为鹌儿,手把手挽着几位客人。一阵香风刮过,浓烈的胭脂水粉味不好闻也不难闻,只是浓得艳俗。有个裹小脚的老妓路过,小脚慢慢踱着,手里拿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和前面鹌儿一伙。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道道纹路像梳篦上的齿,秀气的脸有几分美人老去的韵味,乌亮的眼睛珠子朝他们打量,见无人搭理悻悻然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跟上前面鹌儿。
一个鹌儿轻薄嗔怪道:“外城城南的包子馒头有什么好吃?你老去?有这里的好吃呀?”尖亮的嗓音如一根针,纳鞋底般一下下刺入众人耳中。
“还是这里的好吃。哈哈。”男人粗声笑答。
惟寅天真无邪地问:“真奇怪。这附近有卖包子馒头的铺子吗?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呃。”向子武耸了耸肩,说:“也许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赵敏求拍了拍着惟寅的肩膀道:“你还小。等你成亲就懂了。”说完呵呵一笑。
“赵哥哥不是快成亲了吗?日子定下来了吗?”惟寅问。
“呃。还没有。”赵敏求含糊回应。
赵敏求快成亲了。之前粟娘知不知道这件事?宋彤下意识想去看粟娘的脸,但那太刻意了。
赵敏求很快恢复玩世不恭地口吻,送他们离开,在送粟娘登车的一刹舒了口气,盯着她欲言又止。粟娘面如往常地看着他。赵敏求动了动嘴唇最终默不作声,叮咛赶车婆子小心路滑后放下帘子。
车帘掩得严严实实,车厢内黑魆魆的。粟娘点了脚下的滚灯,灯光照亮到她膝盖下方,膝盖上方仍然一片灰暗。她如一团夜间垂枝的芍药秾丽娇娆,静静卧在花圃中。
粟娘打开剔红盒子,里面躺着一支青橄榄宝石簪子,在昏暗中闪烁着亮光。拿出来在鬓边比划,她高兴地问宋彤:“好看吗?”
看不清,宋彤道:“嗯。很配你。”
粟娘神气地竖起一根手指,让她猜。
“一还是十?”
“十。”
宋彤道:“十。十贯。”
“不是啦。”粟娘拍她后背,娇气道:“十两金子。”
“好贵。”宋彤哈出一口气,纳闷:“他身上揣着十两金子?看不出来?”
“什么呀。老主顾都是记账。店仆到府上账房直接领。不用带现钱。”
“老主顾?他经常给你买簪子?”不会,如果是,她们早知晓了。宋彤故意泼冷水,想浇醒粟娘,提醒她赵敏求成婚的事。
不料,粟娘仍旧很欢喜:“不是。这支簪子真好看。如果不是我看着买,还不知道他要挑出什么丑得别致的玩意送给我呢。”
说罢,她两只脚朝外别了别,翘起一只看着脚上鞋履,“还有这双也是在界身巷买的,其实并不比金楼做的好,但是她们跪在地上给我穿戴。重要的是服侍。她们服侍我,哈腰跪地让人觉得值得。”
宋彤道:“我们也服侍别人,面对比我们高一等的人物行大礼也要跪地磕头。”她试图提醒她:她们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人家女使。
粟娘发自内心道:“对。所以我才觉得值得。”她长而卷翘的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很乖巧地看着宋彤。
“我跪别人的时候并不心悦诚服,如果不是逼于无奈压根谁也不想跪。当然将心比心,别人跪我我也不舒服。”宋彤严肃地看着她。
“哎。谁不喜欢当主子被人伺候呢?”粟娘右手支颐,面上仍是欢喜。
宋彤无话了。粟娘这人让她认不清,她就像藏在迷雾里的人,刚才雾里走出来,又回到雾中;致使宋彤始终无法与之交心。粟娘说什么,她应什么,彼此做个普通朋友也挺好。
粟娘靠着她,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上,一双冰凌似的手碰到宋彤,激得她一抽搐。粟娘说:“有点冷。”宋彤闻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玫瑰香气,像母亲哄小孩似的关切:“为什么穿这么少?手冰冷。”说着把她那双冰得冻人的手揣在自己手里捂,凶她:“知道涂香水不知道多穿点。”粟娘无声笑了。
自从粟娘和赵敏求好上,隔三差五背着她们出去,还拿着她们做幌子。宋彤也被她拉过去做幌子,他们俩在前面依偎缱绻,她在后头像红娘般望风。有时候回来晚了,宋彤会悄悄打量她,生怕她着了赵敏求的道。但是总会有那么一天,她心知肚明。绒绒也是,和她那位纠缠着,难舍难分。
明明知道不对,但是自己也身陷泥潭指望别人捞一把,不能给她们指条明路,只能亲眼看着事态一步步发展。她安慰自己:只要不闹出来,不管怎么说都是好的。她们的人生牌太烂,赢一把都是赢。
清明过后,没有等来绒绒的喜事。绒绒说,最近官员调动,一批人被贬一批人升官,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她的事有些棘手,只能再等等。
这话王甫也说过。他倒奸滑,看着风头不对拉着何尚书改换门庭,最近和蔡尚书打得火热,又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等到五月末,王甫成亲了,娶了何尚书家的侄女。真是个唯利是图的男人,还好她也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
六月初,赵敏求成亲了。
鞭炮“轰”一声炸开。嘈杂的大街回荡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黄褐色烟雾弥漫,硫磺味袭来。竽响起,唢呐明亮的音调一出,迎亲的人群便如水泄般从大门涌出。
看热闹的路人闹哄哄地挤在道路两边,张望娶亲的队伍,笑闹声同娶亲的队伍藏在唢呐的喧嚣中。一长列的担夫穿着大红绸缎,跟随新妇的大红喜轿,挑着裹着大红绣球的箱笼,一路逶迤。即便是见过大场面的京城人士,也不禁感慨新妇妆奁丰厚。
粟娘她们被教坊派过去搬演。同样的事如果落在宋彤身上,她死也不去。早知道给人做小,但是面对正室与妾室之间巨大的鸿沟,她还是不忍直视。
她要嫉恨,连嫉恨也嫉恨不到正室身上,人家也是被迫;她要怨恨男人,可他偏是救她的人,最后恨来怨去只能怨恨自己命苦。
粟娘果真让人猜不透,兴高采烈地去搬演。那模样绝非强装,好似租客去看修葺得风雅华丽的别墅,即便不归自己所有,但住到就是赚到。来到赵家内宅,粟娘看着园中屋宇房栊,佳卉奇葩,眼中流露着亮光。
赵敏求十分过意不去,寻找空找着个心腹把粟娘叫来。
在遮天蔽日的竹林丛中,穿着喜服的赵敏求抱着粟娘,卑躬屈膝道:“粟娘。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等忙完这阵我就接你进门。绝不负你。”
粟娘柔情绰态地靠在他怀中,眼中秋波盈盈,似燕语呢喃:“我知道。”
这边,宋彤急得跳脚。帷幕开合处看去,一群衣着华丽的贵人坐在扶手椅上观戏。乐师于绯红毛毡上打羯鼓。碎点如急雨的鼓声紧促,好似下了漫天大雨。
一场戏快要落幕了。
那管戏目的色长瞪着她道:“这么还没来?不是说解手吗?掉茅房里了?”
宋彤扯谎:“她可能肚子不舒服。嗯。穿堂风一吹着了凉。”心中暗骂:“赵敏求这大茅房怎么还不放人!”
色长指着台上敲敲打打,粉墨油彩的伶人,“这场过后就是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是是。绝不让您费心。”宋彤点头哈腰把人哄走。
小小已经化好妆,掀开帘子问:“粟娘还没回来吗?”宋彤不置可否。小小皱着眉道:“杂剧一过就是随意点的,那些贵人点到谁就是谁。她不来怎么办?”宋彤道:“只好我去替喽。”
绒绒叹了口气,说:“还好是唱曲儿,我也帮忙替一首吧。”
几个人正商量着怎么替粟娘圆谎,粟娘风尘仆仆地赶到。脸上妆容未减,仍旧一张桃羞杏让的俏脸。
“可把人给急死。”小小埋怨。
粟娘香靥含羞道:“抱歉。还好赶得及时。”
台上闹哄哄地退场,噔噔脚步声纷至沓来。一群抹朱涂粉的伶人等在后台听人吩咐。
前面一出戏讲的是才子佳人。婚礼上照例唱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中间戏正是一整场戏的**,没头没尾,光看热闹。婚礼就像这出戏,没头没尾。孟弗谖看过许多遍,不同的伶人唱着不同的词,但剧情大差不差都一样,大家都知道,看热闹看到不同的有趣的会心一笑,了之。
她跟着侄儿,侄媳妇赴宴,以孟家的名义参加,仍是淡雅的装扮,新妇成亲的日子无人起疑。她当道姑的事知道的人不多,知道了也心照不宣,叫她孟姑娘。
丫鬟附耳禀告,惟寅找她。
男眷和女眷宴席分开,男眷在前厅,女眷在后院。孟弗谖一路走到二重门才看见孟惟寅。
孟惟寅满脸为难,思索再三后说:“有件事,我想姑姑知道。方才赵哥哥找我让我替他打掩护,为了和一个女人约会。姑姑和向姐姐一向要好,不告诉她不好。”
“她大喜的日子,我去告诉她?”
“我也觉得不好。但是不说又觉得更对不起她。”
“赵敏求怎么说?”
孟惟寅道:“赵哥哥说,就当帮他个忙,别说出去。”赵敏求和他说,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惟寅,你真是在山上待久了被一群和尚养木讷了。等你通晓男女之事,你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