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移影动的静谧被一道横空出世的狗叫炸开,连带着宽大的桑叶也被吓得抖成了一片绿浪。
这只不老实的狗叫郁杭,此刻他脖颈上的皮被人拎着,四只脚悬空地狠命晃动,喉咙里滚出几声低低的怒吼。
偏偏拎着他的人神情淡漠,嘴上甚至有些嚣张地挑衅着他。
“咬啊,你不是很凶的吗?”
他一定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才会跟柏池出了同一场车祸,灵魂飞到异世界的狗身上。
变成狗样就算了,还变成了他死对头柏池的狗。
这人手腕一转,拎着郁杭转了一圈,眉尾稍稍扬起,“把嘴张开。”
郁杭果然不受控制地嘴向两侧扯去,舌头笑着吐了出来。
他根本拒绝不了柏池的命令。
还有比这更羞耻的事吗?
郁杭一边恶狠狠地想着到等晚上这人睡觉就把他咬得稀巴烂,一边又悔得肠子发青。
如果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再红灯过马路。
那天郁杭跟导员请了个假,要去参加他爸的婚礼。
他只踏入大厅一步,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般浑身不自在,垂在地面的视线略微抬起,向周围扫视一圈。
本来打算找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刷会手机,顺带在他爹面前混一眼,提示一下他这个大学生儿子在百忙的学业之中抽空来参加自己爹的婚礼,彰显出他的孝顺。
只是地方没找到,却看见了一道惹人生厌的人影一晃而过。
这人影并不难看,反而线条颀长,肌肉匀称,甚至称得上潇洒,生厌之处仅是同某个讨厌的人非常相像。
更烦了。
不过柏池没有理由来这。
思虑及此,他才发觉自己刚刚是有多幼稚,挪开视线不再去看对面。
没地方坐,他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蹲着,忽然觉得肩膀一沉,一道声音在上方响起。
“老远就看见你了,咋一个人呆在这?”
郁杭抬起头,正是他的发小许清弓着半个身子,手肘压在他的肩膀上,他不耐烦地甩掉这人,站了起来。
“我愿意,你管我?”他本生了一双圆眼,灵动有神,正是讨喜的模样,却总是压着,说话语气间也带有几分戾气。
“我哪敢啊?”
许清跟郁杭从小玩到大,知道这是踩到郁杭痛点了的意思,立马转移话题:“那兄弟是谁啊?咋一直盯着你看?”
郁杭眼皮一跳,方才不经意间撇到的那抹纯白背影骤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斯文的脸,笑得非常之邪恶嚣张。
他心下一惊,抬头循着许清指的方向望过去,瞧这身段,正是刚进入晚宴遇见的那抹背影。
这人转过了身子,五官埋在阴影中,叫人瞧不太清,郁杭盯着他看了良久,瞧见此人向前走了两步,脸庞从一小块黑暗中剥离出来,这才逐渐清晰。
眼尾微微上挑,唇间殷红,脖子上锁了两圈银色项链,垂在深v划出的大片肉色间,略微发着闪。
但这人眼梢挑出的不是风情,唇齿间吐出的话也相当不中听。
“做什么一直看着我?暗恋我啊?”
“……”
草,这个骚包。
许清“啊?”了一声,正震惊于此**水东引、胡说八道的本事 ,嘴巴率先笑出了声:“我兄弟,这么帅一张脸跟你玩暗恋?”
郁杭倒吸一口气,面色铁青地瞪了许清一眼。
因为他不仅玩暗恋,而且暗恋的姑娘还死心塌地喜欢眼前这货。
“这么厉害啊,那你教教我怎么追人呗?”柏池把手中的杯子举起,与郁杭的那只隔空相撞。
无声的碰撞拉出的剑拔弩张的氛围在人群中消解,郁杭不想跟他闹得太难看,把玻璃杯放到桌面上,整张脸埋在帽檐下,怒火中烧地向柏池走去:“我爹结婚,你来干什么?”
“我跟我姐来的啊,不然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他指向伴娘那桌,薄唇轻启,笑面盈盈,碎发遮住眉梢,分明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貌,不正经的尾音却拉得老长:“来娶你的?”
只一天不见,这家伙就能欠出新高度。
“我干你…”
郁杭顿时血冲头颅,撸起袖子,咬紧牙关怒视眼前人,话没说完,就被柏池“哎”了一声打断,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你看你,又凶。”他语气平淡,一手握着郁杭,一手把他卷起的袖子放下,还给人贴心地扫开了褶皱。
合着自己这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仅不喊痛,还要把他的整个手掌用包裹起来,皮肉相贴处缓缓升起一股热,把郁杭烤得焦躁不已——他向来不喜欢跟讨厌的人身体接触。
这给他烧的。
郁杭甩了两下,没把人甩开,忍不住怒骂道:“你有病吧?”
话音刚落,周围的目光便羽箭般射来,郁杭赶紧转过头,仅在刹那间,怒火便从胸腔烧到耳垂上,羞赧地连面颊都发着烫。
再说话,他已经是声若蚊呐,却仍是不肯服气,暗骂道:“神经病。”
话音刚落,郁杭后脑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你也是…”他回头正要骂人,却对上了今晚男主角郁正则的脸。
“我是什么啊?”
郁杭看清眼前人,怔愣片刻,翻了个白眼道:“帅哥。”
“得了吧,脾气这么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郁正则浑厚地笑了一声,拉起二人的手,站在中间:“这是你妈闺蜜的弟弟,也在A大,你们两个认识一下啊,日后还能有个照应。”
谁要跟他搭上关系?
这他妈哪里是照应,分明就是报应。
郁杭垂眸不答。
见郁杭没说话,郁正则又督促一遍:“好好相处,听见没?”
“哦。”
“放心叔叔,我们两个关系不错的。”
柏池面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斯文地对郁正则颔首,和郁杭这幅把敷衍二字写在脸上的样子天差地别。
“你啊,学着懂事点。”
郁正则刚说完,就又被叫走,他朝二人摆摆手,示意先走一步。
婚宴上的人都吃得差不多了,空出了好多位子,郁杭被这个假惺惺的柏池气得心堵,干脆拉把椅子到墙角,沉默不语。
许清跟着坐了过去,“我靠,他这人怎么这样啊?”
“傻逼一个,别管他。”
“诶你知道吗,我一进来就看见这个人,就站在那犄角旮旯里,那么黑的地方,那么看着你,我就想他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思。”
许清说得愤愤不平,“原来是在这等着你呢。”
郁杭低着头,正琢磨怎么把场子找回来,却见头顶打下一片阴影。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来欠揍了。
他不耐烦地掀起眼皮,下巴微抬,这才露出整晚都压在鸭舌帽底下的脸——眼尾微微耷拉下来,眼眶下透着一丝乌黑,看起来像是没休息好,此刻正愠怒地盯着柏池。
一副苦瓜相。
“生气啦?”
郁杭嘴角一抽,撇过头,不去看柏池的眼睛,可柏池却是个没皮没脸的,循着郁杭的方向转过去。
“真生气啦?”
柏池拉来一把附近的椅子,歪着身子坐到了郁杭身侧,脖子上的项链悬空晃着。
郁杭又扭过去了一些,以一个背对着他的姿势,应是看不见人的,却还是被身后目光刺得难受,他冷不防地转过身子,说道:“你什么时候走?”
“我和你一起走啊。”柏池扫了眼窗外,见黑夜席卷而来,温吞地开口:“这个时候车费贵,我没带够钱。”
“况且杨佳意说她有事找你。”说到这,柏池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转瞬热切起来的目光,深色暗了暗,好一会又继续补充道:“毕竟你们两个单独见面我不放心。”
杨佳意就是郁杭暗恋了好几年的姑娘。
见了第一面就喜欢的。
像是前世还未忘干净的记忆牵扯出今生的心跳。
他总觉得自己跟杨佳意以前见过。
但每次自己跟杨佳意见面,柏池总在其中横插一脚。
时间久了,傻子也懂怎么回事。
柏池也喜欢杨佳意。
郁杭“嘶”了一声,差点没忍住骂他:“你大……”
声音刚冒出个尖就被湮灭了,他耐着性子巡视一圈,见周围人没留意自己,才放下心来,恶狠狠地给柏池比了个中指。
郁杭见柏池隔着桌子坐到了对面,垂着头不知捣鼓着什么。
注意到视线,柏池抬起头,脖间的项链跟着晃了晃。
郁杭终于沉不住气:“你到底能不能走了?”
“走啊,怎么不走?”柏池站起身,把椅子推到桌子底下,正要离开。
人流涌动,门口挤了一群人,两人说话声也不大,郁正则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偏就听到了柏池要走,赶紧把郁杭拉起来。
“小柏这么早就走了呀?”
“正好郁杭也要回学校,你们俩一起回去呗?”
郁正则这么一说,郁杭就算是愿意也不愿意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腿肚架在膝盖上:“我不去,我还没吃饭。”
“你不是吃完来的?”郁正则直接拆穿了郁杭的心思,在他耳边低声道:“都是一个学校的,你俩好好相处,我才放心。”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有什么好好相处的必要?
可郁杭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扯着嗓子说我跟你媳妇的弟弟从开学第一天那刻起就注定不对付。
倒显得他跟个小孩似的,可心里这窝火又实在灭不下去,没多说话向前走去,顺手勾起柏池脖子上的项链,把人往前拉了拉。
灯光照下,郁杭见那投在地面的阴影并未移动,转过点头,语气很不好道:“你今天要睡这?”
郁杭的手腕贴在对方的胸腔上,察觉到一阵轻轻的震动,是柏池没头没尾地笑出了声。
“你晚上没吃饭吧?”
郁杭手里的银链紧了紧,手腕一震,把柏池勒得直咳嗽。
“牵你回学校的力气我还有。”
话音刚落,一阵强光闪过,郁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烟花的巨响与碰撞声一同炸开,他整个人连同手中攥着的那截项链一起飞了出去!
巨大的眩晕把脑浆搅成一团,柏池只觉得身上火辣辣地疼,发觉自己竟然被那辆黑色花车一脚油门撞到什么深林古刹里去了?
“郁杭?”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见池畔一玄衣长袍、马尾高耸的人转过身影。
“干啥…”
尾音没来得及落地,郁杭的身旁便沆荡开一团轻烟,朦胧中能瞧见郁杭那道身影忽然消失。
然后他就变成狗了。
郁杭看见他这幅样子,没忍住“撮撮”两声,让人坐下。
他本就心烦,被这一逗搞得怒火冲头颅,本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教教他为什么做人不能这么落井下石。
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坐了下来。
柏池那边传来一声嘲笑。
郁杭暗暗磨牙,后腿一瞪,目光瞄准柏池的大腿,本打算瞄准时机,咬上一口!
事实证明,倒霉的人喝凉水都塞牙。
郁杭今天更是倒霉到没边了。
前脚绊到了还是人形状态的他穿的衣服,当着他死对头的面摔了个狗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