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我儿?”
芸娘瞳孔骤缩,猛地扑上前,揪住岑九安胸前衣物,声音高亢:“你身上怎么有仁儿的东西!”
岑九安不知所措地垂眸,正正对上芸娘那双充满希冀的眸子。
他想起染血的长刀,也想起少年死前遗恨的眼神。
世界霎时失去色彩,灵魂仿若被抽离。
耳畔芸娘得不到回应逐渐歇斯底里的嘶吼忽远忽近,他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
唯有眼泪断线般砸下,打在女人粗糙的手背上。
“你一定是见过他对不对?”
芸娘红着眼反复比划道,“他差不多这么高,和你一般大。”
“他比你瘦些,眉毛生得杂,眼睛大大的。”
眼前的女人嘴巴张张合合,岑九安脑子里却像是蒙了层雾,怎么也听不懂在说什么。
泪水模糊视线,两颊不断有湿润滑下,鼻头与心里的苦交织在一起,折磨着神智。
“对不起...”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你先告诉我仁儿在哪儿!”
芸娘闻言彻底发了疯,不要命般撕扯他。
胸中堵着口气,沉闷且窒息,无边的痛苦几乎要将他吞没。
慈儿见母亲如此模样也跟着嚎啕大哭,场面一度失控。
“您冷静些!”洛叙声线有些颤抖,说完去扒那双抓着岑九安死死不放的手。
后者呆呆地愣在原地,视线内芸娘的手用力得骨节泛白,手指还是一根根被掰开。
芸娘哭得撕心裂肺,呼吸急促不稳,见他不说话一头扎进洛叙怀中,
“你们是逃兵对不对?”
“我都听到了...”
哀怨和不甘刺进耳里,岑九安双腿发抖几乎要站不稳,下意识后退一步。
芸娘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指了指小伍,又看了看他,“他叫他校尉,我都听到了。”
“你们是逃兵对不对!”
女人双眼充血彻底失去了理智,冲洛叙大喊:“那我的仁儿呢,为什么没与你们一同回来?”
为什么?
因为、因为...
都怪他,都是他的错。
反复的质问如尖锐利刃齐刷刷扎进岑九安心里,他呜咽一声,“他、他被...”
“被什么?”
芸娘见他出声,双腿一软将近跪地,声嘶力竭道:“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我求求你了,他到底怎么了...”
“被人发现,就地处决。”洛叙不忍地闭了闭眼,艰难挤出几个字抢过话茬。
芸娘霎时松了手无力地跌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泪痕交加。
洛叙哑着嗓子继续道:“我们拿回了他贴身的香囊,想着有朝一日能找到他的家人知会一声。”
“哪知...竟如此”
“别再说了!”
岑九安突然一把拽住洛叙,眼眶通红,声音破碎,语无伦次道:“我们走吧,阿叙,我们走。”
他脖颈上青筋暴起,仿佛快被溺死的人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脑子一阵阵发着昏,思绪如被厚重云层遮蔽难以集中。
空气中回荡着女人和小孩的哭声,他再也受不了了。
逃,他只想逃。
耳边嗡鸣不断,岑九安狼狈地甩甩头,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摇摇欲坠。
荒谬,太荒谬了。
北越人杀了他的父母,于是他杀了北越人的儿子。
你杀我,我杀你...
黑夜中他看不清前路,脚下一绊整个人栽进泥里。
岑九安哭着爬起来,突然发了狂般越跑越快。
风声自脑后呼啸而过,唯有精疲力尽才能麻痹痛苦的心。
洛叙远远跟在身后,见着那团让他时时挂念的黑影倏地飞奔,焦急得拔腿就追。
不能离太近,得让九安一个人缓缓,可...他怎么能放心。
洛叙眼看岑九安摔了好几下,又像不知疲惫般挣扎起身往前冲。
林间草木断裂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火急火燎同岑九安一道上了山。
索性并无陡崖,但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通过声音辨别位置。
夜露沾了满身,湿气浸透衣衫,寒风刮过洛叙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不知埋头猛追了多久,脚步渐渐沉重得抬不起来,洛叙还是喘着粗气咬牙继续。
脸上、膝间是大片泥土,他同样摔了不止一次。
他抓着草根借力爬上坡,腹中本就空虚,经此一遭更让浑身颤抖得厉害。
岑九安不知自己栽倒了几次,直到最后彻底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他顾不得受伤的手,跪在地上死死捂住脑袋不断撕扯着头发。
凄厉的嚎叫几乎要划破夜幕,长久回荡在山间。
他终是发泄完,仰头长吐了一口气。
情绪退却以后,身上暂时被忽略的疼痛卷土重来。
“九安...”
周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岑九安偏头过去,还来不及看清,黑影扑上来。
肌肤透过单薄的衣衫紧紧相贴,慢慢生了些暖意。
他单臂环住来人的腰,迟缓道:“阿叙,一直在追我吗?”
洛叙没说话,双手回抱,两人更近了些。
心中蓦地一疼,岑九安干涩的眼眶又流下一滴泪,“抱歉。”
“没有,我定是要跟着你的。”
身体太过疲惫,脑子搅得混沌,他乱七八糟道:“我们就这样待一会儿吧。”
他放心地把头磕上洛叙肩头,思绪渐渐松弛飘忽。
时间仿若被无限拉长,失去了感知,直到寒风凛冽,晨曦初破。
“阿叙。”岑九安突然叫了一声。
他从洛叙怀中脱出,稍微恢复了些力气足以支撑起身。
有了朦胧光亮,他才发觉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山头。
岑九安往前走了几步,微微眯起眼眺望远处。
他仿佛看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大地满目疮痍,烽烟四起。
热泪在眼眶中燃烧,他声音嘶哑道:“我错了。”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你杀我,我杀你。
这场没有尽头的征伐,该在他们这里结束。
身后传来微弱脚步声,一双手环上腰,洛叙轻轻靠着他的背,疲惫却坚定:
“你想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泪水滑下,岑九安惨笑一声,“不,该是我跟着你。”
他指着天边那抹鱼肚白,偏头对洛叙道:“我想要——天下太平,世间永宁。”
“阿叙。”
岑九安转身扣住洛叙的肩,盯着后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想当皇帝对吧?”
洛叙瞳孔微震,嘴张了又合,终究没有说出话。
岑九安轻轻擦掉眼前人脸侧的脏土,声音有些颤抖:“我能...帮上你吗?”
“只要掌控了大权,就可以做到吧?”他鼻头一酸,嘶哑着问。
“奉你为我未来的新君,我们一起了结这一切。”
幽州破庙内那乞儿说他只能看得清眼前的敌人,芸娘说是当官的一声令下就把儿子抓去充了壮丁。
他需要明君,天下需要明君。
谁来他都不放心,唯有洛叙——名副其实。
“好。”
洛叙眸中闪过一抹精光,牵起岑九安的手紧紧相扣,“我与你,共天下。”
后者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微凉却依旧柔软的唇突然覆上来,两人额头相抵。
岑九安回了一吻,轻轻抚上洛叙的脸,“我会献上一切助你。”
只要能换来海晏河清,旁的他都无所谓。
金黄色的光辉穿透薄雾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俺说校尉还真能跑咧,怪不得奚大人让他犁地哩。”
“闭嘴。”
林音君像是被叨扰了很久,不耐烦地打断。
“姐姐,上、上不去了,拉我一把。”
“麻烦。”
“呼——谢、谢谢。”
三人的闲聊如微风拂过树梢,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岑九安伏在洛叙颈间,听着动静最后眷恋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得已离开温暖怀抱。
几乎是同时,林音君等人从草木间冒出。
“主子,药。”
岑九安顺着来人的方向望去,林音君递给洛叙一个纸包。
“她说儿子既然死了便再也用不上,要带着女儿逃难去。”
“我把身上剩的银钱留下了。”
洛叙偏过头来,他强扯起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吧?”
悬在空中那只手被人轻轻捏了捏,他知道洛叙在安慰。
一夜泄耗后疲惫感涌上心头,眼皮沉重得要撑不起来。
饶是如此,岑九安还是用力地揉了揉眉心道:
“走吧,离幽州还远着,不能再耽误了。”
他说完拔腿要走,跟前众人却是都没有动作。
“怎地了?”他有些茫然。
“校尉,你脸好白,好像要死人了咧。”
岑九安懵了一瞬,“不会吧?”
虽然昨晚折腾了一宿仿若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但他好歹年轻力壮,不至于的。
他摇摇头坚持,哪知洛叙道:“九安,休息会儿,我与你一起。”
他这才注意到洛叙眼底大片乌青,暗骂竟是没关注到,内疚回了声好。
身子拖沓沉重,他兀自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用脚刨开硌人的枯枝碎石后脱下外袍薄薄一层铺在地上。
虽然聊胜于无,总归比没有好。
“阿叙,你来。”岑九安半蹲在地上,拍了拍跟前完全不能算做床的床。
洛叙许是累极了也没有多说,径直躺上去。
现下人多,他们自是不好再做些亲昵举动。
不过能用沾满他气息的外袍裹住洛叙,心中总算温暖些许。
洛叙本已闭上眼,想起什么似的撑起身,冲他道:“九安,你那处还有多少两银子。”
岑九安愣了愣,掏出瘪了一半的荷包小声地问:“怎地了?”
对方没多说,接过银两数了数,脸上泛起愁色。
“有些少,不知...罢了,现下的境况怕是够了也没甚用。”
此话像是提醒,岑九安惊得浑身颤了一下,混沌的脑子霎时清醒几分。
他们被通缉了,想再收买官兵进城怕是行不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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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