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九安旋身后退堪堪躲过,提腿要踢却被来人如八爪鱼一样死死吸附。
木棍啪嗒落地,男人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但他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扯试图挣脱。
一低头他正对上张耷拉着嘴角的哭脸,泪眼中尽是庆幸与感激,仿若将将劫后余生。
“您的大恩大德我替街坊们记下了。”
男人扯着岑九安的衣袍下摆不肯松手,偏过头冲那几具尸体道,
“听说南边不太平,可关咱们汝南什么事?”
“他们这些丧良心的,一月前我们已经买不起粮了!”
“半月前隔壁小娃就没了哭声,若不是您...我怕是也,也”
岑九安浑身一颤,连忙打住:“够了!”
那其中隐藏的话...不消明说,他知道是什么。
男人见他如此倒也没有继续叨叨,磕了几个响头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岑九安默默站在原地,直到那道瘦削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重重地舒了口气,勉强压下情绪。
粮都被洗劫一空,他必须得换家店,洛叙还等着呢。
街道如死般寂静不过岑九安一人,他时不时左顾右盼着确认,愣是没见着粮铺。
难不成着汝南城内只有一家卖粮食的?还是说听到了些别的消息...这才闭门不出。
那想法灵光一闪,他顿住脚步心里惊讶。
他素来不算笨,如今又与洛叙混在一处,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算是开窍了些。
他不死心地绕了一大圈,最后彻底坐实心中那个猜测,无可奈何地原路返回客栈。
回去的路上还遇上官兵挨家挨户敲门盘查,不知是不是在查那粮铺失窃的事。
世道纷乱,难得这些人还能有所作为。
岑九安兜兜转转溜了回去,略带愧疚地对正要出门寻他的洛叙讲了一遍原委。
后者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他莫名多嘴道:
“路上还见了许多他们的官兵,不过我聪明都绕开了。”
“没有通关文牒可是大事,他们若是抽疯查——”
岑九安说着说着蓦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挠了挠虎口还没反应过来,小臂被洛叙一把抓住。
后者蹙着眉,面色凝重道:“九安,真是官兵盘查?可看清了?”
岑九安呆若木鸡地点点头,寒风呼过,瞬间清醒了些,焦急地喊了句:
“阿叙,我们好像有危险!”
两人也顾不上其他,蹬蹬上楼后唰地拉开房门,地上散着几截断绳。
孙庆不见了。
这狗日的!
“九安,小伍在后院,去小门等着!”
洛叙喊完话掉头去了另一个方向,大抵是去寻其他人。
岑九安也顾不上别的,火急火燎地穿过大堂,与突然冒出来睡眼惺忪的钱六撞了个满怀。
后者像是毫不知情的样子,还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贵客此番远行多久回来?那孩子在我手下照料着你们把心放进肚子里,妥!”
他来不及多问,胡乱应了两声,冲进院内把蹲在与块石头聊得欢的小伍挟走。
钱六不明所以地挠挠头,还没清醒:“贵客,去哪儿啊?还回来吗?”
“顺子哥,俺、俺自己走嘛...”小伍的脖颈被他曲肘死死锁住,脸色不大好看。
岑九安闻言一个激灵松了手,不好意思道:“事发突然,有搜查的来了,抱歉。”
“那、那俺们是要逃命咧?”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反复搓着虎口以掩藏心中不安。
洛叙怎地还没出来...
呼出的冷气大片大片散在空中,心跳声仿佛就鼓在耳畔清晰可闻。
再数十下,如果还不出来他就回去寻人。
“校尉,俺听到脚步声了。”
小伍跳起来往他这处挤了挤,“但不是里面传过来的嘛!”
凌乱的脚步声渐近,岑九安顿时警铃大作。
他提起小伍的后领重新钻进院内,啪地插上门闩倚着墙大气不敢出。
“你若是敢骗我...可自己掂量!”是个陌生的男声,他不曾有印象。
“严爷说的哪里话,他们确是大齐的细作,小人万万不敢骗您。”
孙庆!
岑九安攥紧了拳头,目眦欲裂,身侧小伍猛地抬起头,望向他的眼里赫然满是震惊。
他见人要说话立马作了个嘘的手势,强行压下胸中怒火,只听孙庆继续道:
“不过严爷,他们身手都不凡,您考虑考虑多带些人手?”
“谁知道你说的真假,耽误了兄弟们你担待得起吗!”
许严吼了一句,咬着牙低声威胁:“若是敢带别人来抢我手中的油水...老子弄死你!”
孙庆嘿嘿一笑,谄媚道:“人多了定是不够分的,还是严爷英明,对了,就是这处。”
外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有人“哐当”踹门。
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剧烈震动,岑九安微眯起眼,杀机尽泄。
他环视一圈,数米之外的泥地里丢了把豁口柴刀。
顾不上小伍,他大步跃过去捡起,几乎与骇人的破门声同时。
木片四分五裂差点迸进眼里,柴刀脱手甩出。
尖锐噗地一声没入血肉,孙庆瞪大了眼直直栽下去,茫然滞住。
这鸟人早该死了,若是不做带头人指不定还能再苟活一会儿。
岑九安不屑地冷哼一声,不等对面先有动作,躬身跨步闪至尸体跟前挑起柴刀朝前刺去。
那与孙庆说话的人已然反应过来,寒光出鞘相抵,清脆相击声迸开。
一次杀不掉就麻烦了,岑九安眼神一凝勾腿横扫,身后传来句大喝:“打不得,走!”
是洛叙。
他迅速朝小伍甩了个眼色,手上骤然松劲扭身要跑。
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惊扰了大批官兵更是后果不堪设想。
因着动作猛了些,竟是扯到那处血洞,左肩撕裂般疼痛。
岑九安不由得身形一滞,却是被抓住分神的机会。
利刃刺破后背狠狠划下,伤处一阵冰凉,随后温热的血肆意涌出。
“九安!”
洛叙双目瞬间染上腥红,嘶吼一声,唰地抽出腰间软剑猛冲上来。
岑九安此刻却是单臂截住来人,咬着牙道:“罢了阿叙,带我走吧。”
人命关天的事,万万不能冲动。
洛叙自是明白这一层,鼻头翕动两下,恨恨回望一眼,抱住他的腰飞身上墙。
其中有名小卒见状拔腿要追,被许严一把拽回来:“你有几条命够死的?”
“可他们是细作,是...”
许严一掌拍在小卒肩上,抬起下巴指了指陷进泥里将将咽气的孙庆,
“看见没,老天爷都不让咱们管这事儿,意思意思就得了。”
“兄弟们也不容易,咱们发些稳妥财,能让家里人不饿死是万幸。”
“他们吃皇粮的都忙着狗咬狗顾不上这些,你又天天把那些个仁义道德挂心上作甚?”
小卒努了努嘴还想争辩几句,许严却是装作没看到,大手一挥:“给我搜!”
身后十数人鱼贯而入,打砸声不绝于耳,很快惊动了客栈内的众人。
“官老爷、官老爷,咱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钱六捂着心口颤颤巍巍跑出来,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个狗啃泥,索性被身后小厮扶住才没栽下去。
“官老爷,我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也不曾得罪过你们呐!”
许严嗤笑道:“做生意?鬼晓得你做的什么生意!”
钱六面色一滞,很快回过神来:“我这个月...交过钱了呀。”
此言既出,原本吵闹的空气霎时安静,许严不语,只是抱着手站在原地盯着他。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半圈,余光瞟到死透了的孙庆,怒火爬上脑门。
死得好,死得好,竟敢出卖他们!
“看见他的下场了?”许严顺着钱六的目光望去,声音无比冷漠。
后者攥紧了拳,咬着牙道:“是...您且等着。”
狗日的孙庆,让你邀功,死得活该。
他一路小跑进灶房,用脚三下五除二刨开墙角的稻草堆,赫然露出块破石板。
娘的,真沉。
他小臂青筋尽显,骨节泛着白,用了十成的力。
“砰”地一声巨响,钱六长舒了口气,拾起油灯顺着昏暗的甬道一点点往下。
地窖阴暗潮湿,弥漫着腐臭的气息,深处隐隐传来微弱呻吟,如鬼泣般。
他本就不妙的心情更加烦躁,加快了脚步。
前几日好像听那大点的小羊说另一只小羊病了,若是死了残了可就卖不出好价。
但这治病又要贴银两,奶奶的,倒腾来倒腾去尽是些赔钱货。
还好今日从那白白净净的公子手里坑了几百两。
眼下这世道,若是几人回不来,他便把小哭转手卖掉,就当是未结清的银钱了。
哼,他还算讲道义,若是换了些没见过钱的,早就拿了第一次的银两逍遥去,还管什么孩子。
娘的,可千万要回来,几百两够买多少只小羊了。
钱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脚步声回荡在空寂的地下很是渗人。
豆大的烛光足以照亮角落里瑟缩着两道小小身影,烛火凑近了些,那俩孩子惊恐得互相挤在一起。
“谁他娘的哼哼,想死了是不是?”钱六单手叉着腰,面色狰狞。
“不、不是,二娃她病几天了,六爷您行行好带俺妹子去看哈嘛。”
“滚你娘的!”
钱六抬脚要踢,又怕打坏了要搭进去更多钱,只得作罢。
晦气。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他转过身去从石缝里摸出块打包的绢布。
里面是几张银票,浸得湿了些,软趴趴的。
钱六走时还不忘剜几眼蜷曲的两人,啐了口口水泄愤。
他一路沿着原路返回,心中把孙庆咒了十万八千遍。
若不是那个狗娘养的,也不用再交一次钱!
幽深的地窖里隐隐传来空响,仿若有沉睡已久的野兽将要出笼。
小哭死死盯着那口黑洞,浑身一颤,扭身钻进柴堆将自己掩住。
哥哥姐姐都是骗子,醒来就找不到了。
他不想和那些人呆在一起,可哥哥说一定会回来接他。
所以不能惹祸。
钱六的身子冒出来,小哭咬着唇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站出去主动承认他不是故意偷看。
枯枝般的手将将拨开同样干裂萎缩的木柴,一声怒喝骤然在耳畔炸开:
“竟敢当着我们的面干买卖娃子的勾当,大胆!”
小哭被吓得一激灵,寒气森森的利刃晃进眼里,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官爷、官爷误会啊!”
钱六假意哀嚎小跑上前,来人眼神一凝,拔出刀想制止,却是让前者正正撞上。
血线自颈间爆开,钱六蠕了蠕嘴角,下意识捂住喉咙。
温热源源不断自指缝流下,浸透了紧攥手中的银票。
身子似是泄了力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唯有那双混浊的眼珠子还鼓鼓瞪着。
钱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