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摸黑没入密林,岑九安死死盯着小伍左右晃动的肩背,脚下枯枝败叶咔咔作响。
他神经紧绷,稍微跟紧了点,没留意撞上小伍,如惊弓之鸟般弹开。
“校尉,你不放放水啊?”
黑暗中隐隐响起衣料摩挲声,岑九安没能反应过来,脑子一抽嘴快道:“我就跟着看看。”
小伍惊讶地啊了一声,他一个激灵回神,
“不是,没别的意思,就是跟来罢了。”
还好洛叙不在,不然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心中懊恼,莫名涌起一股愧疚。
不若一会儿主动承认错误,虽只是太紧张了口误。
“那撒泡尿有啥稀奇嘞。”
稀稀拉拉的放水声传来,“啪嗒啪嗒”浇在落叶上。
岑九安下意识想偏过头去,却又怕小伍做出些出其不意的举动。
索性无事发生,他将将松了口气,身旁人却莫名其妙道:
“校尉,您与殿下关系要好到如此地步真是难得哩!”
“俺从前也有这么个战友,可惜死了。”
“这心头难受了抱着哭一哭也没啥丢脸的,但俺还是保密嘛,听您的。”
连珠炮般打得岑九安脑袋有些发懵,张了张嘴半天没说上来话。
似是误会了,不过总归还算好事。
他沉默着没说话,小伍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反问:
“校尉,你都不想问问俺咋能会北越语吗?”
岑九安心中霎时警铃大作,攥紧了掩在衣袖下的拳头。
他全身肌肉紧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说。”
小伍哆嗦了下,语气竟是有些激动:“俺小时候在北越生活咧!”
此言全然打破了林中鸟歇息的宁静,凄厉惨叫着飞上枝头。
他手比脑子快,迅速扭身紧紧扣住小伍的肩膀,“说,谁派你来的?”
后者嘴里嗷嗷两句,仍是在装傻:“校尉,你说啥哩?”
岑九安迟疑了一瞬,虽未曾卸力,语气却放缓了些,“你与北越什么关系?”
说到底,他始终不大愿意相信小伍是奸细。
小伍一跺脚,恍然大悟道:“俺爹是北越人嘛,不过俺随娘,是大齐人,俺以前还与你讲过嘞。”
岑九安听完犹豫半晌,渐渐松了手。
蒙尘的记忆重新浮现,原来他与小伍的初见比记忆中要早。
两年前他随军奔赴边境,大军到达时太州已然失守,只得退守幽州。
天空乌压压的,城内却忙碌异常,穿着绛色战衣搬粮、卸货的士兵来来往往。
耳畔尽是嘈杂,岑九安单肩扛着沉重的两袋粮走得歪歪斜斜。
眼看着就要兜不住,他下意识俯身想调整姿势,背后伸上来只手抬走了一袋粮。
“俺说这孩子都来参军了?”
肩头一轻,岑九安重新找到了平衡。
他回头望去,搭话的是个青年,长得黝黑,操着一口太州方言。
“你叫啥嘞?”
“陆安。”
本名差点呼之欲出,索性他及时咬住了舌头。
“啥卵?”
那人挠了挠后脑勺,呲着一口白牙打趣,“咋恁奇怪,那还没孵出来小孩哩!”
“你是哪儿人咧?俺爹是北越人来着,但俺随娘,就是太州的哩。”
岑九安想起爹娘的叮嘱,随口编了个地儿应付。
两人扛着粮并肩走,他仰头望着城墙上来回攒动的几颗人头,满脸羡慕。
那高处当是有众将在商量对策,他现下只是无官衔品级,隐姓埋名的一名普通士卒而已,上不得。
“你也想上去?俺也想嘛!”
小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里也闪着光。
岑九安闻言用力地点点头,正想多聊几句,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
众人皆是抛下手中之事,而后凌乱的脚步声震天响。
是集结令,他霎时没了搭话的心思。
磨了师父许久,好不容易换来上战场的机会,定要大展身手。
他埋头窜进队伍里站好,耳旁议论纷纷,原是北越在城外叫阵。
想来是要选人应战了,岑九安计上心头正想自荐,下一秒就叫到了他的名字。
他直直对上那双尽是担忧的桃花眼,铿锵有力道:“到!”
岑柏眉头微蹙了一瞬,还是让他进了新编的小队。
面前城门紧闭,岑九安细细打量着发黑的木质纹路,心里摩拳擦掌。
随着嘎吱声渐响,城外景象映入眼帘。
他攥紧了手里的缰绳,身下战马也是跃跃欲试地刨着蹄子。
“...务必听令...现在随我”
岑柏按惯例絮絮叨叨个不停,他心中激动,还没等人说完,一夹马肚冲了出去。
风擦着脸颊呼啸而过,身后隐隐传来句惊呼。
长发在空中乱舞,岑九安恣意地挥挥手,完全将岑柏的话抛之脑后。
敌军在眼前越来越近,他甩起长刀一往无前。
对面将士脸上不约而同露出抹嗤笑,看样子并不打算将他这孤身一人放在心上。
连阵型都懒得列,似是笃定他扛不过围攻了。
那便更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滚滚热血自心底翻涌,岑九安连脑门都发着烫,身体也轻盈了几分。
长枪破空刺来直取咽喉,他竟还有心思逗趣,卡在被贯穿的那一瞬后仰躲过。
劫后余生的刺激让人浑身一颤,舒爽无比。
“小子拿命来!”
对方一小卒显然也感受到了嘲弄,有些气急败坏。
数支长枪齐齐扎来,岑九安踏上马背纵身一跃,张狂道:“你们都只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乌金大刀朝着最近的骑兵顺势削下,飞起整片头盖骨,大块粘稠湿漉漉地附在脸上。
那骑兵直愣愣地栽下马,脑浆迸发,红白掺杂着撒了一地。
鼻尖尽是浓郁的血腥气,脸上湿润润有东西滑下。
岑九安落地伸手一抹,胃中瞬间泛起酸。
是半颗眼珠子,还夹着些透明液体,软趴趴地粘在沾满血的手指上。
他脑海中莫名闪过来时路上遇到的,几具大齐将士的尸体。
河水把他们泡成污绿色,个个眼球突出胸腹隆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尸水散发着恶臭,浑浊得不断渗出,还有不少白白胖胖的蛆虫在蠕动。
残忍,恶心,灵魂深处恐惧得呐喊。
他不过第一次上战场,即便有心理准备也霎时没了方才骄纵的样子。
目中呆滞虽转瞬即逝,可敌方还是敏锐地抓住了机会,马刀划破空气带起尖锐的啸声袭来。
岑九安眼神一凝,下意识横刀去截,堪堪挡住,却也被大力震得脚下踉跄几步。
“杀——”
袭击他的人趁机扯起嗓子一声令下,数道罡风袭来。
小臂发麻,长刀脱了手,岑九安不得不被动躲闪。
凌乱的马蹄声渐近,岑柏手执战斧迎面赶来,身后还跟着一小列人。
两队精英厮杀在一起,兵器相击的清脆声不绝于耳。
岑九安顾不上说话,抄起地上的长刀或劈或砍,冷芒所到之处鲜血喷溅。
许是被血气笼罩得久了,他竟是不再觉得难受,只是细细看去还是觉得恶心。
“小安,让开!”
岑九安顺着岑柏厉声疾呼的方向望去,是北越派来叫阵的小头领,正纵马朝他这处疾驰。
不能让人跑了!
他攥紧手中长刀,眯着眼站在原地,脑海中飞速盘算着距离。
岑柏见岑九安像是受惊般愣在原地,心中焦躁。
他当机立断跳上马,举起腰间匕首狠狠一扎。
战马吃痛地嘶鸣,而后失控般撒开蹄子朝岑九安冲去。
身下颠簸得几乎要控制不住,耳畔尽是风声呜咽。
他夹紧马肚俯身死死扯住缰绳,仰头眯着眼避免视线受阻。
前面的人越来越近,差点就能追上马屁股。
只要在对方撞上小安之前把人杀了就好。
可岑九安还傻傻站着,他万分焦急,扯起嗓子大喊道:“躲开——”
岑柏的声嘶力竭终于起了些作用,岑九安身形一动,在马蹄将要落下之前俯身前滚。
见后者避让,那逃兵也是一夹马肚想跃过,哪知正正中了计。
利刃噗地一声刺进血肉,岑九安双手紧紧抓着刀柄。
大片新鲜内脏夹杂着温热,劈头盖脸浇了满身。
他心底一阵恶寒,毫无形象连滚带爬地钻出。
入目尽是腥红,鼻尖萦绕着臭味,岑九安扯起衣袖胡乱往脸上抹,完全不顶用。
胃内早已受不了如此刺激,他不由得抽搐干呕起来。
“娘——我不想”
噗嗤一声,兵器没入血肉,那逃兵绝望的呼喊戛然而止。
“小安。”
沾满尘土的战靴三两步跑至眼前,一方素白手帕携着清香扫过鼻尖。
岑九安任由岑柏替自己擦脸,口中疑问道:“哥,我俩都是娘生的吧?”
原本动作轻柔的手一顿,再落下时擦得脸生疼。
他撇了撇嘴,直言不讳地反问:
“那为何你身上没有狗味儿,还捂得这么香。”
“因为我是爹娘生的。”
散去的士兵渐渐往他们这处集结,岑柏早已收回手帕,东张西望两眼后居高临下看着他,脸色不大好看,
“岑九安,你完了。”
岑九安满心不服,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倔强道:“我怎么了!”
“违抗军令。”岑柏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一脚踹在他腿上。
他还来不及说话,只听岑柏拔高音量大喝: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小小年纪如此张狂,日后定要闯下大祸!”
“来人,把他绑了!”
方才还在并肩作战的队友纷纷围上来,他也不清楚怎地变脸如此之快。
岑柏铁青着脸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一路押着他往回赶。
“待会儿见了爹乖乖认错。”
岑柏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恨铁不成钢道:“听见没!”
城门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反问,却没得到回应。
一队人马急速窜进城中,身后是关门的嘎吱声。
大力扯住后领,他悬空了一瞬,被岑柏狠狠摔下。
坚硬的地面硌得屁股疼,岑九安双手被反绑,蛄蛹两下想挣扎着爬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岑远带着一行人气势汹汹赶来。
“大将军。”
岑柏挡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哪知岑远看都没看一眼,直接绕过。
岑九安本想叫声爹,可思及军营既无父母也无长兄的劝诫,生生住了口。
但他还是冲岑远呲牙一笑。
后者脸色更阴沉了些,好似要滴出水来,
“你有多大能耐?”
伴着声怒喝,大力袭向胸口,震得他几乎要吐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岑九安唇角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忍着剧痛不解地看着来人。
“违抗军令该当何罪!”
他努努嘴没回答得上来,委屈得朝岑柏投去求助的眼神,后者却是偏过头。
连向芸也站在岑远身后,只是眉宇间有些担忧,并没有为他说上一句话。
凭什么?他既没做错事也没害死谁!
岑九安素来娇惯,经此一遭顿觉难过,当即鼻头泛酸。
“说话!”
岑远见他憋得快哭的模样更来气,上来又是一脚,“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他才将将直起身,一屁股栽了回去。
“哑巴了?”
“来人,三十鞭,本将要亲自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