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陵从东侧门出殿时,天色已微微发亮。
宫城上空压着沉云,昨夜的大雪停了,屋檐却还挂着未融的冰棱。风从长廊卷过,带起一阵比雪夜更冷的寒意。
东侧回廊下,已经有禁军候在那里。
见他出来,立刻抱拳:“顾将军,陛下已吩咐,今晨不用再赴含元殿听宣。请将军先回府歇息。”
顾长陵“嗯”了一声。
他走下台阶,步子极稳,目光平静,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殿中召见。
行至回廊尽头,他忽然停了一瞬。
远处含元殿的方向,钟声缓缓敲起,回荡在清冷晨光里。
昨夜的灯火、喘息、低语,被藏在那一声声庄严钟声之后,仿佛被深埋在雪下。
他垂下眼,抬手,重新系紧了甲带。
——殿内,你是朕的人。
——殿外,你是朕的臣。
“顾将军?” 随行亲兵低声唤他。
顾长陵回过神,收起所有神思,只留一张冷峻而克制的脸:“回府。”
“是!”
……
同一时间,含元殿内。百官列班,文武对立。
武元姝端坐御座,目光自群臣之上缓缓掠过。
礼部尚书刚起身出班:“启奏陛下,昨日本朝所提郎选一事——”
“驳回。”武元姝不等他说完。
礼部尚书一惊:“陛下?!”
“合折朕已阅。”她语调平稳,“朕意已决,不必再提。”
百官面面相觑。左相拱手出班,沉声道:“陛下,臣等绝非为己私。今朝虽安,然边境未靖,诸部未服。若陛下有失,皇嗣未立,恐生乱象——”
“左相。” 武元姝唤住他。
那双眼在殿中灯火下冷得如霜:“朕若真死在战场,你们口中的‘皇嗣’,能镇得住乱象?”
左相一窒。
“朕再说一遍。” 她食指轻点龙案上的奏折:“皇嗣之事,由朕自决。朝臣,毋庸置喙。”
她说到“毋庸置喙”四字时,声音并不重,却像一记冷雷,打得满殿寂然。
没有人再敢开口。只是人群中,有几双目光悄然对视。有怨,有惧,有测算。
“若再有合折上奏郎选一事。”武元姝慢慢收手,“朕必有责罚。”
“……臣等遵旨。”百官齐应。
退朝之后,殿外的风更冷了。群臣散去,走在最前方的左相缓缓合起手中空折,眸色沉沉。
身侧的兵部侍郎低声道:
“陛下性情如此坚决,郎选之事,恐一时难以再提。”
“难提,不代表无人再议。”左相淡淡道。
“只是……”兵部侍郎犹豫片刻,终究压低声音:“眼下朝中传言——陛下对顾将军,颇为……倚重。”
“倚重?”左相冷笑一声,“潼川一役,若换作旁人,陛下还能倚重谁?”
兵部侍郎忙道:“臣不是此意。只是……”
他压低声线:“昨夜宫城中有内侍悄言——陛下夜里宣顾将军入殿。”
左相的脚步一顿。风声呼啸着从两人之间掠过。
“宫中流言,”他眯起眼睛,“从来不会凭空而起。”
兵部侍郎道:“若此事为真……郎选之事被拒,也就不难理解了。”
左相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陛下若真为一武将拒天下郎君——”
“那便不只是‘儿女私情’,而是社稷大事了。”
兵部侍郎心中一凛:“左相的意思是——”
“朝局久安,未必是好事。”左相把袖一拂,“有时,需要一点风浪。”
他抬眼,看向远处巍然的宫墙与重重殿顶:“大周的江山,不该只握在一双十九岁的手里。”
雪后第三日。顾府。
顾长陵刚从校场练枪回来,甲衣未解,一身汗意混着寒气,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抬手将长枪往架上一立。
“将军!” 亲兵急匆匆进来,抱拳道:“外头有御史台的人在门外候旨,说是奉命宣您入宫问话。”
顾长陵眉峰一蹙:“御史台?”
“说是……查潼川军需折子上,有人弹劾‘镇北军潼川行营擅改军粮调拨’,请将军入宫对质。”
顾长陵眼底略略一沉。潼川军需调拨,是他亲自下令。敌军围城,粮道被断,他擅改几路军饷、抽调边仓,是军法不容——可若不如此,潼川早已破城。
“弹劾本将的,是谁?”他淡声问。
亲兵犹豫了一下:“……是御史中丞宋彦之。”
顾长陵眸色一冷。
宋彦之——左相门生。
顾长陵抬手,重新系紧甲带:“备马。”
“将军,您不先换身衣裳?”亲兵急道,“御史台的人在门外等着——”
“不必。” 顾长陵提起长枪,声音沉稳而冷:“既然要问潼川之事——本将,就穿这一身去。”
那是潼川城头上,他身披的盔甲。裂痕尚在,血锈未尽。
风一吹,甲鳞轻轻相碰,发出极轻的金铁声。
像是在提醒所有人——
有什么东西,被刻在这一身甲上,再也磨不掉了。
御史台言官请对之日,天色阴沉得像压了一块铅。午门钟鼓一响,顾长陵便随传召入宫。
他一身潼川旧甲,裂痕清晰,血锈未净。入殿时,文臣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神色各异。
御史中丞宋彦之出班,朝上一拜:“启奏陛下,潼川一役虽告捷,然战后查军需簿册,发现镇北军潼川行营于被围之日,有擅改军粮流向、挪用边仓之疑。御史台职在肃纪,不敢不奏。”
武元姝端坐御座,手指轻扣龙案,目光平静。
“顾长陵。” 她开口叫人。
顾长陵出列,盔甲在殿中灯影下反着冷光:“臣在。”
“你擅改军需调拨,可有此事?”她声音极平淡,听不出喜怒。
顾长陵垂眸:“有。”
殿中瞬间一静。
宋彦之捧折上前一步,声音带了几分斥责的冷意:“顾将军可知,军需调拨,需三部六印,岂容一人擅改?若人人效仿,军纪何存?大周诸军岂不散如沙?”
顾长陵抬眼,看向武元姝,并没有去看御史。
“臣知军法。” 他沉声道:“但潼川被围,粮道断绝。若按旧例等三部批印,粮草抵达潼川城下之日,便是守军尽绝之时。臣权衡之下,擅调边仓三路军需,愿以一身军法为偿。”
宋彦之冷笑:“顾将军好一句‘以一身军法为偿’!潼川固然重要,大周边关诸军亦为重地。你一纸调拨,就不怕其他边军粮尽?你这是救一城,还是毁一线?”
顾长陵微微收紧指节:“臣调拨之前,已遣斥候探明三路边军之实况,并非任意为之。且调拨不过三成军粮,断不至于——”
“口说无凭。”宋彦之一拱手,“臣等查军需账目,只见擅改,并不见所谓‘斥候折子’。”
武元姝静静听着,面上没有任何表态。
她终于开口,“你所言斥候回报,可有文书?”
顾长陵沉默了一瞬,垂眼道:“回陛下,那三封军报,当时在潼川城头,敌军夜攻,军报被血水浸湿,臣未及封档,毁于战火。”
宋彦之立刻扣住这一点:“也就是说,顾将军所言,皆‘无凭可查’?”
顾长陵抬眼,直视武元姝,声音低而稳:“臣所做之事,皆可由潼川一战后存粮、伤亡与军功为证。若陛下要一个凭证,臣这条命便是。”
殿中气压瞬间更低了。
有年轻御史忍不住冷声道:“顾将军这是……在以‘战功’,压军纪?”
“住口。”左相出声,斥退那年轻御史,又转向武元姝,慢慢叩首,“陛下,臣等绝非要割将军之功,只是军法如山。今日为潼川开例,日后若又有谁以‘大局为重’为由,自作主张,擅改军令——这天下,还要不要律法?”
这话说得漂亮,殿中不少人暗暗点头。
顾长陵沉声道:“若有人畏罪擅改,臣第一个杀他。”
“顾将军。”宋彦之反问,“那若今日陛下以军功为由,从轻发落,你可愿认此后所有擅改军令之人,都可以你为例?”
顾长陵微一凝。
他忽然意识到——
这根本不是单纯的“查账簿”。
而是拿他这个“将功折罪”的例子,去试探皇帝,是不是会为了他破军法。
殿上的武元姝,当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指尖在龙案上停住,看着案上的奏折,语气冷静,缓缓开口:“潼川一役,若无你擅改军需,城何以不破?”
顾长陵顿了顿:“潼川能守,系陛下御驾亲征。臣不过尽本分。”
她抬眼,眸色平静而深:“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纸调拨,按律可斩?”
顾长陵一拜到底:“臣知道。”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顷刻,武元姝轻轻吐出一口气:“宋中丞。”
“臣在。”宋彦之上前一步。
“朕问你——” 她平静道,“按大周军律,遇围城断粮,若主帅权宜调拨,战后当如何处置?”
宋彦之略一迟疑,还是低声道:“若擅改调拨而城破,将帅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那若城不破?”武元姝问。
他沉默几息。
“依旧当斩。”宋彦之咬牙,“否则军纪不立。”
武元姝微微一笑:“也就是说,在你看来,无论潼川一役结果如何,顾长陵都该一死。”
宋彦之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却仍拱手:“军法冷酷,然必不可废。”
她“嗯”了一声,并未立刻反驳。
那一刻,顾长陵忽然明白了——
她不会在此时,当众护他。
他缓缓叩首:“臣所为,皆出本心。若陛下要斩,臣绝无怨言。”
武元姝侧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瞬的目光太深,看不清任何情绪。“斩你。” 她淡淡道,“是要朕向谁交代?”
殿中一惊。
宋彦之忙道:“臣、臣不敢有此意!只是律法——”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武元姝声音仍很平,“潼川三十六日,你们翻军需折子的时候,可有人站在城头,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
百官噤声。
她又道:“宋中丞,你说‘军纪不可破’——朕问你,若当日顾长陵不擅调军粮,潼川破城,敌军长驱直下,你又拿什么来立军纪?”
宋彦之额上冷汗如雨,却再说不出“依律当斩”四字。
“此案,”武元姝收回目光,敛袖道,“不能靠你们嘴上几句话来定。”
她抬眼看向殿侧值守的内侍:“传旨,命吏部、兵部、御史台三方,共查潼川军需账目,调边关三路军粮存档,三日之内,将查明之结果,送至朕案前。”
“……是!”
宋彦之心下一沉。
三日?
三日内,能查出什么来?
但这是君命,他不敢多言,只能叩首称“遵旨”。
武元姝说完,才看向顾长陵:“在结果查明之前——”
顾长陵心口一紧,却仍伏地。
“你,先回府休沐。”
她顿了顿,“不得入宫,不得过问军务。”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微妙起来。
既不是当场赦免,也不是立刻罢黜下狱。
“休沐不得入宫”,在许多人耳中,已是“暂夺兵权、外放冷待”的信号。
宋彦之眼底掠过一丝隐秘的暗喜:
——陛下终究,还是不惜为他破格。
顾长陵却只是重重一磕头:“臣遵旨。”
他起身退回班列,目光不曾再抬。
武元姝收回视线,指尖轻叩龙案:“退朝。”
钟声响起,百官退散。
顾长陵走在武将班末,盔甲在长廊间与旗影相互映照。许多视线在他背后悄悄交错——或幸灾乐祸,或惋惜,或观望。
他却仿佛全然不见,只在走到殿阶尽头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高高的殿门已合上,金龙盘踞的门钉在日光下反着冷光,如同一道不能接近的天堑。
——在那扇门后,她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顾长陵不知道。
他只知道——
刚才那一刻,她没有为他开口辩一句。
也正因此,他在殿中反而更挺直了背——
她不偏不倚,他便更不能落人话柄。
否则,别人只会说——
“顾长陵,仗着陛下偏爱,违了军纪还讨价还价。”
他咬紧后槽牙,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下殿。
“回府休沐。”他在心里低声重复她的旨意,胸口压得生疼,又隐约带着无法言说的酸涩。
殿外,他是臣。那她刚才,是当他是臣,还是……当他是“她的人”?
顾长陵不敢细想。
风从午门穿过,把这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念头都吹散在冰冷天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