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向游的尸首停在刑部。
刑部在大理寺附近,路程很远。
“寒云,你以前可曾见过缠丝绕的伤痕?”陈敛转头问道。
昨日寒云只飞快地验了尸,他并不笃定,乖乖摇了摇头:“只是推测。”
毕竟缠丝绕世间罕有,又极难学习,他并未见过。
烟柳却道:“奴家早些年,曾有幸见过,若陛下不弃,愿与陛下相往。”
刑部与大理寺相隔不远,但同烟雨楼就有些距离了。
路过醉鹤楼的时候,醉鹤楼还在排队,陈敛扫了一眼,终究还是没让寒云停车。
沈向游的尸体很完整,依旧是那副刻薄的长相,眼睛安静地闭着,两只手被交叠着放在腹部。
他身上穿着官服,一如昨夜,一如平常。
烟柳快步走上前,俯下身去观察他的尸身。
素白洁净的手指拨开沈向游的眼皮,里头一片乌青。
“昨日还是白的!”寒云嚷道。
陈敛按住他,兀自蹲下身,沈向游的眼白一片乌青,显然不是正常颜色。
如被缠丝绕所杀,怎会出现这样如中毒一般的症状?
“不是缠丝绕。”烟柳补充道,“至少不是死于缠丝绕。”
如他们所料,凶手伪造了缠丝绕的伤口,想要将锅推到岳河身上。
“但……”烟柳将双指抵在沈向游的颈侧,“我不确定。”
“为何在下毒以后,还要用缠丝绕杀死他们。”
这不是多此一举。
“你的意思是。”陈敛道,“尸体身上的伤口,确为缠丝绕所为。”
“缠丝绕细如发丝,极难模仿,十之**吧。”烟柳的眼里染上疑惑,寒云抱着剑立在一旁看着,很不屑的模样:“说不定他得罪了两个人呢。”
池十一打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将沈向游迅速杀了,这本身就不合理。
池端势力庞大,又偷偷豢养了那么多的孩童,应当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
而如若是两拨人对沈向游同时下手,另一拨人又是何种势力?
沈向游不过一个普通的大理寺少卿,为何会引得各方势力忌惮,甚至争相灭口。
他到底做了什么,牵涉了什么?
谢重锦从屋外快步走进,行完礼才匆匆道:“沈家人的尸体少了一具。”
“谁?”
“沈老太太。”
沈向游没什么朋友,平日也不怎么与同僚往来,谢重锦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家里的人口。
直到今日对着名册清点人数,才意识到沈老太太的尸身不见了。
“他们都中毒了,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给他们下毒?”陈敛起身,寒云递上了一杯茶,他饮了一口。
结果呼之欲出。
沈老太太。
“早些年臣曾见过沈老太太一面,年初沈家有白事,臣还以为是老太太没了,是臣疏忽了。”谢重锦懊丧道。
正此时,大理寺卿擦着额头虚汗匆匆走了进来,一见到陈敛,他快要吓死了,扑通跪倒在地:“沈老太太……沈老太太……”
陈敛微一皱眉。
寒云一脚踹上去:“有话快说。”
大理寺卿被踹的歪倒在地,道:“沈老太太吊死在北城墙上了!”
怎么会这样。
在场人面面相觑。
他们方才得知了沈老太太还活着的事,转眼沈老太太就吊死在了北城墙。
陈敛当机立断:“谢重锦,你守着沈向游的尸体,任何人都不准靠近半步。”
昨日已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今日万事都要小心。
寒云跟在他身后匆匆跑出去,北城墙离刑部不远,陈敛并未上马车。
楚衡大约也听到了风声,还隔着遥遥几百米,陈敛就看到了他的身影。
那人大概真的爱穿深色的衣服,寒天雪地里,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又如深空中的寒雁,羽毛深邃孤独。
陈敛走上前,楚衡似是料到陈敛会亲自来,将一袋醉鹤楼的蜜饯递给了他。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排醉鹤楼的队。
陈敛摆了摆手,吃不下。
楚衡也不强求,将蜜饯收回袖中。
沈老太太年纪并不很大,只有两鬓是斑白的,她吊在城墙之上,整个人穿着冷淡的白衣,似是寿衣,于冰天雪地之中,看不分明。
守城的士兵不敢乱动这天降的尸体,早早等在城脚。
他跪地喊了声陛下万岁,陈敛垂眼看他,问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士兵头一次面见天颜,抖如筛糠:“小人今日一来,本未注意这老太太的尸身。”
她身着白衣,并不显眼。
直到——
“直到小人照例巡视城楼,就看到了……”士兵咬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双手捧着递到头顶。
寒云上前拿起,两手展开,确认没问题后递到了陈敛眼前:“是血书。”
陈敛不喜欢血的味道,那总让他想起上辈子自己的死状。
他皱眉:“念出来。”
寒云挠了挠头:“寒云不识字。”
他看了眼楚衡,求救一般地将血书塞进摄政王手里,自己踩着台阶上楼验尸去了。
楚衡将血书展开,声音如倾泻而出的溪,又如山间隐晦的泉,“臣妇沈氏,幸得脱于家门之祸,然亲族尽殁,独活何益?
“唯愿陛下垂怜,细察此案,为沈家昭雪沉冤,以慰泉下亡魂。臣妇乔曼娘,泣血绝笔。”
摄政王的脸沉下来,“这不是沈老太太的本意。”
陈敛何等聪明,他虽不善政事,但也听出了话里的不对。
他并不知沈老太太如何侥幸逃离了魔爪,得以幸存,但一个深闺妇人,全家被杀,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告官,怎么会留下一封面圣的绝笔?
谁在用沈老太太延续这盘棋,目的究竟是什么?
寒云验完了尸,从城楼上跃了下来,“噌”得踩在了陈敛身边的雪地上,溅起了一簇飞溢的雪。
他打断了陈敛的思绪,语速飞快道:“她身上没有伤,脖颈处痕迹凌乱,眼白正常,应当是自尽。”
寒云昨儿个踩了眼白的坑,今日便补上了,生怕再做出错误的判断。
少年人看不出,她自尽与否早已不是重点。
哪怕沈老太太不想死,也多的有人要她的性命。
陈敛未接茬,将手放在摄政王的跟前。
楚衡心领神会,将袖中的蜜饯拿了出来。
陛下的德行他了解的很,为人君长,嘴上说着不吃,实际上馋嘴的很。
他将蜜饯取出,摆在陈敛手心,眼底含了点笑。
谁死谁活他皆不在意,对他来说,都不如陈敛有胃口来的重要。
陈敛将蜜饯放入口中,浓郁的甜味短暂地刺激了他的心神:“去将沈老太太的尸身放下来,送去刑部。”
士兵得了命令,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一骨碌跑上了城楼。
这少年天子看似粉面玉冠,一副好相处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些腿软。
老太太的尸身被放了下来,有风吹过,吹起了白衣的一角。
这件白衣,是她对沈家的祝祷?
还是为自己穿就的寿衣。
自此沈家上下十三口人,死了个干干净净。
凶手未留下任何线索,无处可查。
陈敛揉了揉眉心,或许他得给外祖父递个信了。
外祖父为人正直,不蔓不枝,如若岳河太守有意为难,恐怕会有危险。
楚衡道:“今日满春园来了个新花旦,陛下可想听曲?”
不是想着吃,就是想着这些靡靡之音,摄政王究竟每日在干什么?
陈敛剜了楚衡一眼:“摄政王自己听去吧。”
转身便走了。
寒云离了旧主,也是变脸如翻书,对着楚衡咧了一道鬼脸:“摄政王自己听去吧!”
楚衡有点后悔把这话多玩意给陈敛了,当初训练的时候这孩子就哭天抢地的,背地指不定怎么编排他。
还没走远,寒云忽而折返,从摄政王手里把蜜饯抢走:“陛下要吃。”
寒云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楚衡哭笑不得,心说他的陛下也太可爱了些。
*
陈敛既接手了折子,楚衡便不再批了,折子每日送进陈敛的寝宫,这几日除了沈向游一事,倒没发生什么大事。
苏文寻给宫里递了信,说一切安好,他还在探查。
南阳太守邓文波的折子上写了南阳一切都好,每日铲雪,道路顺畅云云。
宫里的红灯笼挂了起来,与寒梅交相辉映,热闹极了。
这一热闹,就显出后宫的冷清了。
这一冷清,朝中的权臣就动了心思了。
“太后设了赏梅宴?”陈敛放下手中狼毫,抬眸看向桃枝,“朕为何没听到风声。”
“想来太后娘娘有意瞒着您。”桃枝忿忿道,“谁人不知,赏梅宴就是替陛下选妃而已。”
自上次楚衡敲打过太后,她多日都很安静,陈敛还以为她老实了。
没曾想在这等着他呢。
陈敛眼里溢了点锋芒,却很快收了起来:“什么时候。”
“就是今日。”桃枝道,“世家贵女们皆在宫中了。”
“太后刚刚差嬷嬷来,说是请陛下前往。”
陛下并不想前往。
但人生宫中,向来不是他想不想能左右的。
太后既操办了赏梅宴,他不前往,那就是明晃晃打太后的脸。
“去给摄政王送个口信。”
陈敛知自己不喜女色,好不好男色也未可知。
当年父皇承诺以贵妃之礼迎娶他娘亲,但苏大小姐骄傲,一鞭子把送信的老太监甩了出去。
他娘亲死的早,陈敛依稀听苏文寻讲过。
说寻常女子进了宫,最好的结果不过受宠三两年,大部分人都要被那高墙困囿一生。
图什么呢?
他这么想着,脚步加快了些。
门口的小太监迫不及待地喊着“皇帝驾到”。
一行贵女纷纷出席,对着陈敛行礼,里头不乏有他眼熟的幼年玩伴。
宫里开设赏梅宴,而陈家并无适龄的亲王,目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陛下英明神武,天人之姿,受贵女们的追捧不过常情。”
楚衡握着水杯,黑眸冷淡地落在一旁的大梁地图上,前世榕城多发洪涝,他准备找陛下拨些银两修建堤坝。
听到桃枝的话,他心平气和地回道,桃枝心说陛下这个救兵简直无用,就看到坚硬的陶瓷茶杯生生裂了一道缝。
饶是桃枝再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不对。
大梁不好男风,但她幼时也听过类似的话本。
“王爷,陛下孤身一人,万一太后态度强硬……”桃枝硬着头皮往下说,眼前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大梁民风开放,姑娘也可饮酒作诗,读书赏文,酒过三巡 ,自有大胆的姑娘上前敬陛下的酒。
陛下酒量不佳,被敬了几次就有些晕了,他强撑着意识不让自己倒下去,面色染上了酡红。
太后与她身侧的贵女对视一眼,贵女心领神会,给陈敛递了杯水,眼里带上了算计:
“陛下,臣女扶您出去透透气?”
陈敛接过水,点了点头。
下午两点还有一更,零点前还有一更,明天我歇歇,脑壳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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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