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不安仿佛尽是错觉,沈命端来洗面汤和漱口水时,赵挽正似乎还熟睡着。
今早是沈命第一次醒来时见到赵挽正的睡颜,她走近床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
赵挽正却忽然笑着睁开眼,枕着左臂,抬眼看她:“想什么呢?”
有些人的情绪永远是外显的,一旦生气就一定不让全世界好过,一旦开心就要所有人为他鼓掌。
而赵挽正,她的情绪总是内化的,沈命上一秒还在想如果她心情不好应该怎么安慰,结果赵挽正一醒来就以一种惬意松快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沈命也就没提昨晚:“伍小五还等着你晨练呢。”
赵挽正抻了下胳膊,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无赖:“起不来了。”
沈命笑着去拉她,“老大,我有几个字不认得。”
赵挽正给了沈命足够长的时间去成长,她和伍小五打仗时,沈命在读书,他们在谋事时,沈命还在读书。沈命也曾问过,需不需要她帮忙,赵挽正只让她做她自己该做的事,就连赵挽正在前线最忙的时候,也会抽出时间解答沈命不懂的地方。
也不知道赵挽正哪来的信心,认为沈命最后一定能干更重要的事。这种愧疚催化着沈命拼命得提升,加上她似乎真的有些天赋,现在已经能看懂绝大多数。
赵挽正如今是个闲职,没人催,所以她洗漱完不紧不慢穿着中衣和沈命一道跪坐在坐席上。沈命一点就通,赵挽正很快就没什么事可做,似乎许久没有睡过好觉,闭着眼用指腹揉着太阳穴。
看到矮凳上不常清理的灯油,随意堆放的衣服,不出门时赵挽正披散下来的头发,就会知道赵挽正绝不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甚至带着些想一出是一出的散漫。
譬如这时,赵挽正又取出一张地图研究。她懒得打理头发,时不时就得拨开垂下来的发丝。沈命站起身找了把梳子,拢住她的长发,帮她束起。
木门被人推开。
“你们俩倒是岁月静好,任光砚那小子一肚子坏水,又想阴招呢。”
赵挽正放下地图:“你又听说什么了?”
伍小五负气坐下,他今早本还意气风发,结果就听见满城人议论尹达昨夜密会了任光砚派来的使者,尹不俗还收了重金。
沈命看着伍小五愤慨的样子,笑了出来:“这不挺好的吗?你在这唉声叹气什么?”
“你是睡糊涂了吧?这明摆着就是来搞老大的,好个屁啊?”
“这事既然能让你这个莽夫知道,就说明他们至少昨天没有谈拢。”
昨夜的密谋无非是使者劝尹达杀了赵挽正,结果这个猪头突然开了智,没有答应,任光砚便刻意派人散布消息,挑拨关系。
但使者和尹达的对话在史书上也是留了一笔的,因为太过经典。
昨天晚上,道歉言和这些常规流程走完之后,使者突然叹了一声,对尹达说,我替您感到悲哀啊!当初我曾亲耳听到士兵说你无能,但是我记得,您当时就命令邢磊主动出击,但将士们都阳奉阴违,错过了时机,如果他们听你的,也不至于轮到赵挽正领功劳。
而后来,赵挽正一呼百应,在军中威望甚高,两军对战时,您的士兵对赵挽正令行禁止,但是对您却多次表达蔑视,我为您的处境感到担忧啊。
使者看着尹达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继续道:赵挽正这个人,自恃出身甚高,绝对不甘于在你手下做一个养马的,而我们两郡之间,大家都是朋友,任光砚不过是受了小人的蛊惑,才冒然进攻。现在,我们的兵力削弱,根本对您造成不了威胁。今天,我们侯爷(任光砚自封为光君侯)还带了一份礼物给您。
一个盒子被呈上来:“我们侯爷都是受这个人的蛊惑才冒犯您的,现在我们侯爷亲自处决了此人,向您请罪。”
又派人送上一箱黄金,差点晃瞎尹不俗的眼。
一招鲜,吃遍天。
尹达已经蠢蠢欲动:“那依你之见,我们应该怎么办?”
使者提出一个绝妙的建议:我们佯攻,你暗自给我们通报赵挽正的位置,然后我们设下陷阱,再伏击她,等我们杀死她之后,再假装被您派的军队打败。这样,您既不会承受杀功臣的坏名声,还能在民间立威。
尹达面露难色:“我不善用兵。”
这还真不是装的,他看地图都困难,平时最多也就过过嘴瘾,喊几句打仗要有血性,不能怂,上去干。但你真让他说个一二三出来,他就闭嘴了。
使者沉默片刻,又提出一个建议:等两军打起来,你在后面断了赵挽正的军粮。
他心想,这你总会了吧?出乎意料的是,尹达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不情不愿告诉使者,这一招,他早就用过了,在赵挽正带着人高歌猛进的时候,他找借口断了军粮,结果赵挽正那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一点。
因为赵挽正率兵缴获对面的物资,吃得比尹达给的军粮要好太多了,有没有后勤补给对那批人来说根本不是事儿。
使者沉默了,使者笑了。
你可以不干,但你不能不会干。你可以装菜,但你不能真的菜。他看着对面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真是王八办走读——憋不住笑了。
使者最后给出了一个最坏的建议:刺杀赵挽正。
一边是杀功臣的骂名,一边是眼前金灿灿的黄金,尹达已经馋得流口水了。这时候,尹不俗反而聪明了一把,他恋恋不舍得看了看那些礼品,然后说了些客套话,把使者送走,让他回去等消息。
之后,跟尹达说,任光砚这个人,反复无信,前后二杀谋士,等除掉赵挽正之后,必然会掉头攻打珃郡。
尹达思考片刻,认同地点点头,问:那该怎么办?
尹不俗告诉他,要榨干赵挽正的价值,任光砚之后必然还会再攻打,那时候,我们一边培养自己的势力,如果不行,再派赵挽正顶上。等我们的实力超过任光砚,再把赵挽正除掉。
算计别人的人一定也在被别人算计着。
挑拨失败的任光砚并没有放弃,使者私自见过尹达,尹不俗收了他们大量金银财宝的消息在珃郡不胫而走,越来越多怀疑以及不信任的目光投向了尹达。
同时,任光砚再次发动了进攻,这一次,是有策略的。
尹达当然不想赵挽正再次露脸,毕竟她越优秀,越是衬托他这个实际的郡守越拙劣。所以他派出自己的亲信带兵迎战。
这个时候,任光砚便率军发动猛烈攻击,把对面打得落花流水。
而后尹达不得不又派赵挽正领兵,任光砚迅速撤退,守城不出,压根不跟对面打,并且散布消息:任光砚已经被赵挽正打怕了,只要赵挽正在,任光砚都不敢出门。
所以,赵挽正的威望在军中前所未有的上升,但实际上,任光砚并未真正丢掉什么利益,因为赵挽正背后那个虎视眈眈正在盯着她的尹达,比任光砚更不想让赵挽正彻底胜利。
任光砚这个绝顶的演员,狠狠演了尹达一把。他成功让所有人相信赵挽正是战无不胜的,让尹达越来越不想看到赵挽正。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任光砚也演了自己人一把,这是后话。此时的赵挽正威望前所未有之高,自己却似乎浑然不觉,照常接到命令就打仗,打完胜仗被革职,到了晚上教沈命读书。
在她们照常放下书后,赵挽正送给沈命一把匕首。
她打开看了一眼,刀身寒气逼人。
“这几日小心。”
赵挽正也有一把匕首,每日放在她的枕头下面,只是从未打开过。除此之外,伍小五每日派兵守卫赵挽正的住所,果不其然,抓到几个刺客,逼问后只说是任光砚派来的,只有一个受不住毒打说是尹不俗偷偷带他们进城。
对于这一点,尹达下令,此人胡说八道,立即斩首。
城内人议论纷纷,对尹达的愤怒慢慢积聚着,对于尹达这个名义上的郡守,逐渐颇有微词。
比如有一次,尹达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兴致一来,指着南边的城楼说:“那边要找人加固一下。”
下面的人答应的很好,背地里却不当一回事。尹达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他只是想照例表达一下领导的关心,展示自己也是办实事的,坏就坏在,赵挽正没过两天,也指着南边廊县说,那边应该加一个角楼。
第二日角楼就基本修建好了,不知道哪个会来事儿的,在上面立了一杆大大的旗帜,十分张扬地绣了个“赵”字。尹达看见了,眯了眯眼睛,拍着赵挽正的肩说:“挽正真是众望所归。”然后一言不发走了。
两股势力暗自角逐,但面子上至少还算和气,真正让他们爆发的,是几个出乎意料的人的归来。
尹达几乎要忘了,两郡开战,是因为一伙人的冲突,而那几个原本要被斩首却悄悄逃出去的人,如今见到珃郡平安无事,又回来和家人团聚。
还带了重礼,感谢赵挽正和伍小五当初相救。
赵挽正的威望更甚,而背后,一只眼睛正盯着那个阳光下受人敬仰的身影。
当日,尹达竟然以当初赵挽正私自违背他的命令,放走罪犯为理由,将赵挽正下了狱,并要按律法将赵挽正斩首示众。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些平日里对他还算恭敬的人,早在背后投靠了赵挽正。
民心所向,百姓和官员联名,乞求释放赵挽正。
尹达气得脸都绿了,无奈之下只能把赵挽正暂时关押在大牢里。如果尹达有幸看到大牢的情景的话,估计会气得七窍生烟。
看守大牢的小卒对赵挽正毕恭毕敬,百姓还时不时自发送些酒肉给赵挽正。可以说,赵挽正从逃往以来,过得最舒坦的就是在大牢里的这几天,就这样,还有人经常来慰问,比如她过得好不好啊?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呀。
沈命猜赵挽正的真心话估计是:此间乐,不思军营也。
大牢里的人大义凛然:我自己受牢狱之苦倒没什么(沈命是看不出来受了什么苦),只是担心我不在,军队缺乏训练,敌人打进来百姓遭殃。我还有一个随从,叫沈命,这几日怕她误了功课。
这话一出,更是感动得百姓稀里哗啦。
当然,沈命这几个亲信当然知道她是在装模作样。赵挽正派他们跟尹达通报,她愿意卸去一切职务,自己另寻他处。
这是尹达希望的,但尹不俗却不乐意。他抓着尹达的肩膀晃了晃,拉着他去看那些听到这些消息惊慌得不得了的百姓:你觉得还有机会吗?如果你不杀了她,日后她带兵打回来,这些人难保不会取下你的项上人头去讨好她。
尹达问:那怎么办?
尹不俗把刀递给尹达:“杀了她。”
当日,尹达答应放赵挽正走,并摆宴为她送行。
伍小五和沈命等人被拦在外面,赵挽正孤身一人走进杀意尽显的宴席。
她从前刻意收敛着身上的气息,等入座后后,那种真正靠实力打出来的霸道气质尽显无疑。
一个强壮的体格和真的在战场拼杀过的人,是有着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气质的。
就像刚出生的兔子见到老虎,天性会让它赶快逃跑。尹达看着赵挽正,手越来越抖,酒杯里的酒撒在桌面。分明自己的护卫布置在外,自己却牙齿打着颤。
“为何还不摔杯?”
尹达惊讶抬头,那个他曾经忽视、而后惊喜、而后嫉妒得要死的沉默寡言默不作声的女人此刻正冷漠盯着他。
像一只蛰伏许久的老虎,让猎物以为它没有威胁,步入它的击杀范围后,终于支撑起身子,睁开眼露出虎瞳,展示一口钢牙。
尹达虚叫一声,手中脱力,酒杯落于地,咣当一声。
门外进来一批将士,伍小五把刀横在尹不俗脖子上:“等谁呢?”
尹不俗斩首示众,百姓拍手称快,他平日嚣张跋扈,好事一件不干,坏事样样精通,死后终于得了报应,死了也要被人吐几口唾沫。
尹达跌坐在地上,茫然得看着背叛自己的一切,身侧只剩一只翻倒的酒杯。
怀的不彻底,蠢的很要命。归根到底,尹达是个不适合在乱世的人,至少,是个不适合在乱世当官的人。赵挽正等的就是他先出手,他却自己把把柄送到赵挽正的手上。
赵挽正屏退其他人,走上前,坐到主位上,看着尹达逐渐癫狂的面容。
“你!你从璠郡那帮商贩进城的时候,就故意不报,为的就是夺我的珃郡!”
赵挽正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蠢你还真的蠢啊。”
尹达脸色变幻几番:“莫非之前都是我错了?挽正,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杀我,往后你为主,我只担任一闲职,如何?”
赵挽正没答话。
尹达到死都没听懂赵挽正的话,赵挽正分明是从选择投奔尹达的那一刻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将其取而代之。
赵挽正忽然笑了声:“尹达,你今年多大?”
“三十有二。”
“上天待你不薄。”能让你这颗脑袋顶在脖子上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
尹达被赐毒酒而死,死前哈哈大笑:“赵挽正啊赵挽正,你们一家死于非命,你没胆量为你爹报仇,反倒来撺掇我的地盘。小人!真小人也!赵风行泉下有知,也会视你为败类!”
……
尹达死后,赵挽正自立为珃郡郡守,守卫北方。伍小五代为虎威将军,统领珃郡兵马,沈命代为郡丞,辅佐处理珃郡政务,其余人等,按功册与不同职务。
同时,赵挽正勒令璠郡三个月内归还往日所借粮草,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任光砚这个彻头彻尾的演员,终于害了自己,就连他的部下也都认为和赵挽正打没什么胜算,几次交锋失利后,任光砚不得不答应了赵挽正的条件。
至此,赵挽正真正有了自己的领地,虽然几乎在地图上只有一个点,但到底站稳了脚跟。
一直到十一月二十,赵挽正始终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伍小五和沈命说白了只是个半吊子水平,很多事情需要赵挽正亲自去处理,决断。
赵挽正依然每晚和沈命一起读书,她们搬到更加开阔的郡守庭院去住,两人还是同住一屋,不过衣食住行要比那间小营房要开阔许多。
十一月二十这一天,外面雪下的很紧,沈命没等赵挽正,自己躺在床上读书。
赵挽正那天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寒气,眼神有些麻木。沈命这时候已经没多少认不得的字,见她回来笑着说自己有好几个句子不解其意。
“老大?”
唤了她好几声,赵挽正才重新鲜活了起来。
沈命察觉有些不对,就要掀被子下床去看,还没说什么,赵挽正反倒先开口:“抱歉,处理了一些事。”
她脱下外衣,走到火炉旁烤了烤手。
“太晚了,今天少讲一点,早些睡吧。”
赵挽正是背对着她的,沈命看不见她的面容,有时候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奇妙,她说不出赵挽正的语气,动作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却又实实在在察觉到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沈命从小习惯了父母一生气,就把怒火发泄到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身上。所以看到赵挽正平静的样子,她只认为是自己多想,也没太注意。
直到赵挽正坐到床上,沈命才看见她眼眶有些泛红。
赵挽正接过沈命手里的书:“哪里不懂?”
沈命忽然掰正赵挽正的脸:“老大,你刚刚去哪了?”
赵挽正眼中划过浅淡的痛苦,然后又恢复冷静自持的模样,她往后一靠,闭上眼:“祭奠家人。”
沈命哑然失语,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她握住赵挽正冰凉的双手,以往一向是赵挽正的身上更暖和,今天这样也不知在雪地里呆了多久。
她的家人死得很惨,天下皆知,这是第一次赵挽正在沈命面前提及她的私事。
赵挽正睁开眼:“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做。”
赵挽正吐出一口气,然后闭上眼,仿佛睡着了。
“老大,我会陪着你的。”
沈命在黑暗里忽然开口。她在黑暗中用视线描摹赵挽正的面孔,忽然觉得,无关别的什么感情,她只是忽然很想,这辈子能够一直和赵挽正一起走下去。
“嗯。”
赵挽正平静应了一声,沈命没有看到赵挽正的表情,也没有读出她语气中有没有隐藏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