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河,永定村——
“咱必须得走了,趁现在水还没有下来。”说话的男人手里捧着个破罐,跛着脚,神叨叨地在自家破房子里走来走去。
他今天半夜就起,走了十里到河边查看水势,爬了一截长坡,上了堤坝——如果那还能说是堤坝的话,巨大的冲击力让那座土墙不断粉碎,咆哮的河张开巨嘴,一点点吃掉碎块,黄土在摇晃,他的身体也跟着摇晃,最终他屁滚尿流地滚下坡来。
要逃,必须要逃。
堤要垮了。
趁着现在上游还冻着,水势没到最大,得走,马上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啪——
那是双操持农活的手,粗糙有力,一个巴掌过去,把男人的脸都打歪了,他傻愣愣看着自己的老娘,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娘,咱必须走!”
“走走走!走去哪?地怎么办?!你吃啥!家里吃啥?!”他娘抢过他手里的瓦罐子,狠狠推开他,抹了把泪,指着他:
“你这没胆的瓜怂,你尽管走你的,走了就当莫得这个娘,莫得这个爹!”
“命都快没了还管地?!”男人几乎跳起来,他爹却老神在在:
“大河从来没有北流,都是往南边淌,你瞎操心个什么劲。”
他娘冷静了些,浑浊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儿子:
“大河从来不北流。”
“那永宁呢?我去看了,河堤要撑不住了。”男人额头青筋暴突,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事实近在眼前,家里面村里面都一样装瞎。
“永宁河堤年年修,你怕什么?京里面的贵人都不怕。”
“你管用泥巴水糊墙叫修?!”男人跳将起来。
他也被征调去修过堤,甚至因此瘸了条腿,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管事的不管事,河工们饿的面黄肌瘦,没有工钱,吃不饱饭,甚至趁手的工具也欠缺,水上来了卷走一波人,敢下水的人几乎就没有了,所有人都在敷衍,包括他在内,用稻草和泥巴糊墙,能顶什么事?
就那样的堤坝居然现在还没垮,已经是奇迹了,现在奇迹要用尽了,他爹娘怎么就不相信呢?
“贵人都不怕,你怕什么,你的命有贵人贵不成?”
神叨叨的人变成了他娘,女人苍老的脸一片冷硬。
她是大河南岸逃荒过来的,那年她才十岁,黄水和泥沙冲下来,把她爹、她家的屋子、她家的地全吃掉了,她也在水里,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洪涛里朝弟弟游去,把他揽在怀里,然后两人扑腾了几下,一起没了声息。
她半夜被水拍醒,村子成了废墟,她跟着活下来的乡亲逃荒,有的往南,有的往北,她往北,村里老人说北边不发水。
她从死人身上捡了半块发霉的窝头,看着身边的乡亲一个个倒下,村头的李寡妇背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走,那崽子已经咽了气,她没敢告诉她,或者她知道,可她不敢停下脚步,她们都不敢。
身后有抓壮丁的官兵,身边是饿的两眼发绿的流民,很难想象他们会如何对待一个孩子的尸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永定村的,她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没有往前也好,京畿不欢迎流民,城门闭得紧紧的,城外的山上爬满到处啃树皮的饥民,卖儿鬻女的队伍从天明排到天黑,年轻女人像狗一样被套着脖子牵进城里,野狗在尸堆里扎了窝,若非尸臭飘到城里扰了贵人们的闲情,他们会直接烂在地里。
埋尸的万人坑就在他们村附近,白骨曝露,烈日下闪着磷光,永定的村民谁也不敢往那去,天没黑就要紧闭门户,不然厉鬼嚎哭的声音就会纠缠整宿。
即便这样,永定也是个好地方,大河的水来不了这,她嫁了人,有了家,家里有十亩薄田,她和当家的有一把子力气,家里面只有一个孩子,靠着几双手,不至于饿死。
至于永宁河水患,怎么会呢?
贵人就在永宁河边上,他们死不足惜,贵人的命总是金贵的。
“咱的地在这,咱的命就在这,你少说些乌七八糟的,你没见过水灾,水不会往这来的。”女人直挺挺地站起来,说服孩子也说服自己,然后拍了拍他爹:
“咱去把地再开一遍,春耕的时候要松快些。”
男人瞪着爹娘互相搀扶的背影两眼发直,一股凉意从足心窜到头顶,他狠狠哆嗦了下,拖着腿瘸出去:
“爹,娘!你们...”
他的声音被一阵由远至近的蹄声惊扰,村道上许多乡亲都驻足望去,就见一个玄甲骑士手执令旗,疾驰而来,边跑边喊道:
“传雍都王钧令,沿河十里村落即刻疏散,三日内迁往靖河高地,着里正立即带人将所有粮秣牲畜归整集中至河靖营地,每户留足三日口粮,其余嚼用一应按战时配给,村中凡十五岁青壮手持铁锹修筑河堤,老弱妇孺疏浚河道,有误事者军法处置!”
那骑士在村里边跑了三圈,确保每个人都听见命令,这才勒马停下,头盔后的眼睛扫视逐渐聚集的村人,问:
“里正何在?”
人堆里滚出一个头戴毡帽的中年男人,一脸惶恐地拱手:
“大人,小人是此地里正。”
“你问大家,有何疑虑,即刻发问,我解答完还需要去下一个村子。”
人群像锅沸腾的水嗡嗡开来——
到底皇城根下,听过雍都王名号的人不少,却只听说他前些日子困在三禾谷,又仿佛已经却了蔚城,如何现在又跑他们这来管河道的事情了?
莫不是他已经做了皇帝,却不曾指人知会村里老爷们?
但若他已经做了皇帝,为什么传的又是雍都王令?
雍都王素有些贤名,可那京城里住的,又有几家王侯没有些贤名?
更重要的是——
那个逃了半辈子荒的女人一把揪住自家汉子的胳膊,嘶声问:
“咱家的地怎么办?”
也许修堤是假,兼地是真,是上面人想出的新法子,他们这一走,原先有主的地是不是摇身一变成荒地了?
即便河堤修好了,他们不也什么都没有了?
这也是很多人的疑虑,他们怯怯地看着那着甲骑士,又眼巴巴看着里正,里正只得硬着头皮上去问:
“大,大人,乡亲们问...家里的地怎么处置?”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地契让各家各户收好一并带走,等大王登基后,会重新清算田亩,届时地少的分地,地多的种地,大家不必担忧地的问题。”
还会分地...
大家伙面面厮觑,这什么天方夜谭,但更离谱的在后面:
“此次筑堤有功者,待水患平定,优先分配粮种,头功者赏金一饼,进爵一级,次功者,赏银一饼,进爵半级,末功者,钱一贯。”
人群炸开了锅,修河堤那是服徭役,从来没有听说服徭役还能立功的!
何况那河堤就在他们上边,真淹水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为自己修河堤居然也算立功,居然还有赏钱?
雍都王——阔气啊!
然而眼下,阔气的雍都王正在为钱粮的事情焦头烂额。
他自己军中人吃马嚼已经是个天文数字,要不是刮了严、宋、周三家几层皮,再加上南边大本营不断输血,每天早上他都不敢睁开眼。
现在接了个烂头工程,征发民夫、修筑堤坝、疏浚河道,材料、粮草、工具、赏赐、抚恤...哪哪都是钱。
按“神器”说的,他们还得开设工厂,调配新火药,炼制水泥....林林总总都在吞金。
他的人每天都守在渡口等南边漕运的船过来,锡城的木料、江浙的粮米、辉州的史料...一船船,进了裴家军的地界就再没有出去过,他也发函通告所有州郡灾情如火,永宁河上下、大河两岸州郡都出了点血襄助,然这样也不解燃眉之急。
现在,蔚城的富户已经快被他榨干,再榨下去就要把手伸进穷鬼的裤袋了。
他和赵明泽等一众幕僚每天把算盘都快搓出火星子,需要花的钱只多不少。
裴时济冷峻的脸上出现一抹挣扎,自古搞钱就两个途径最快,杀大户和刮穷鬼,可大晟还有哪来的穷鬼可以刮?
世家豪族有钱,尤其是京中贵胄,坐在金山银山上搞酒池肉林,他们的庄园圈地数万亩,有的甚至比皇家庄园更豪奢,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他们有钱、有粮、有兵...还有笔杆子。
裴时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痛下决心,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唤道:
“赵明泽。”
“臣在!”赵明泽从纸堆里爬出来,胡子拉碴,眼底青黑,嘴唇干裂出血,一副几天几夜没有睡过觉的可怜样。
“写信,快马通知杜隆兰,就写:孤没钱了!”
裴(抽刀子):孤没钱了。
杜(热泪盈眶):但大王有刀,啊不,有德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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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