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众退出温室殿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回到值房,而是绕至殿后一处僻静的廊庑下。这里背风,少有人至。他停下脚步,方才在殿内强装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背脊微微抵住冰凉的廊柱,才勉强支撑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他缓缓抬起右手,看着食指上那方柔软的、绣着龙纹的明黄丝帕。丝帕系得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少年天子掌心滚烫的温度,那温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一路蔓延,烫得他心口发紧,阵阵抽痛。
他闭上眼,刘肇那双亮得惊人的、充满了复杂情愫的眼睛就在黑暗中浮现。那不是天子看臣子的眼神,那是一个少年在看一个……他不敢想下去的人。
“不合规矩……”他低声重复着自己方才在殿内的话,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在这深宫之中,最无用的,便是规矩。规矩挡不住窦宪的野心,也拦不住少年天子这不合时宜的、足以将两人都焚为灰烬的依恋。
他该如何自处?是继续用冰冷的臣子外壳包裹自己,将那刚刚萌芽便已岌岌可危的情感死死按捺,还是……
一阵急促却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跑来,面色惊惶,见到郑众,如同见到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哭腔:
“常、常侍……不好了!奴婢方才……方才在永巷,听、听到两个窦大将军府上的人说……说、说……”
郑众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慌什么!慢慢说,说清楚!”
那小黄门咽了口唾沫,脸上血色尽失:“他们说……‘小儿不晓事,需得长者教之’……还、还说,‘宫中久未闻婴啼,恐非社稷之福’……奴婢,奴婢不敢再听了!”
如同数九寒天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郑众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小儿不晓事”……这“小儿”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宫中久未闻婴啼”……这是在质疑陛下子嗣,更是暗示陛下无能,为废立造势!
窦宪!他竟敢如此肆无忌惮!这已不仅仅是朝堂上的跋扈,这是**裸地流露出废立之心!刀,已经架到陛下的脖子上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郑众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到,若是刘肇听到这番话,该是何等的惊恐与绝望。那个刚刚因为经筵上一点小小的胜利而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的少年……
他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剧烈的刺痛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
“你,”郑众盯着那小黄门,目光锐利如刀,“今日听到的话,若泄露半句,便是粉身碎骨之祸,明白吗?”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小黄门磕头如捣蒜。
“下去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打发走小黄门,郑众独自立在廊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显得孤寂而沉重。他必须立刻去见陛下,必须让陛下有所准备。可是,该如何说?直接告诉他,他视若父兄的舅父,正密谋要废掉他,甚至可能……要他的命?
郑众的心,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烤。他想起刘肇依赖的眼神,想起他方才为他包扎伤口时笨拙而认真的模样……他如何能忍心,亲手将那个少年推向更深的恐惧深渊?
但他必须去。这是他的责任,更是他……无法言说的守护。
当郑众再次踏入温室殿时,刘肇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游离在外面的暮色中,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想什么的浅笑。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是郑众,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方才那点因为郑众离去而产生的小小失落瞬间烟消云散。他甚至下意识地朝郑众的方向倾了倾身。
然而,当他看清郑众脸上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凝重时,那点欣喜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
“发生何事了?”刘肇放下书卷,坐直了身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对郑众的情绪,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郑众走到他面前,没有立刻回答。他该如何开口?他看着刘肇那双清澈的、此刻盛满了不安的眼睛,只觉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难以吐出。
殿内的气氛,因为郑众的沉默而骤然变得压抑。
“郑众?”刘肇的声音里带上了恐惧的底色,“是……窦宪?他又要做什么?”
郑众深吸一口气,撩起衣摆,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倒在刘肇面前。不是平日那种象征性的躬身,而是双膝及地,以额触手背的大礼。
这个动作让刘肇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你……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郑众没有起身,他抬起头,目光沉痛而坚定地看着刘肇,声音低沉得如同殿外渐起的暮色:“陛下,奴婢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重大,或许……或许会令陛下惊惧难安。但奴婢必须说,请陛下……务必稳住心神。”
刘肇的心跳骤然失控,他踉跄一步,扶住案几才站稳。“你说……朕,朕听着。”
郑众将那小黄门听来的话,一字不差,清晰地复述了出来。他没有添油加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砸在刘肇的心上。
“……小儿不晓事,需得长者教之……”
“……宫中久未闻婴啼,恐非社稷之福……”
刘肇呆呆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又像是太懂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让他如同坠入冰窟,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他……他们……”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原来,经筵上的冲突根本不是结束,那只是窦宪不耐烦的开始!原来,他的隐忍,他的退让,换来的不是平安,而是对方愈发肆无忌惮的杀机!
废立……他们会怎么对待一个被废的皇帝?他的结局会是什么?被幽禁?被毒杀?像前朝那些可怜的废帝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深宫之中?
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包裹了他,比那个雨夜更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窦宪带着甲士闯入宫门,看到了自己从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被拖下来的场景……
“陛下!”郑众见他身形摇晃,眼神涣散,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心中一痛,再也顾不得礼法,起身一把扶住了他几乎软倒的身体。
手臂上传来的支撑力量,和郑众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刘肇从绝望的幻象中猛地拉回了一丝清明。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反手死死抓住郑众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他……他要废了朕……他要杀了朕,是不是?是不是!”少年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濒临崩溃的恐惧和绝望。他仰头看着郑众,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落在郑众扶着他的手背上。
那泪水灼伤了郑众的皮肤,更灼痛了他的心。
“不会的!”郑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扶着刘肇,让他靠坐在榻上,自己则依旧半跪在他面前,仰头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模糊的、充满了脆弱和依赖的眼睛。
“陛下,”郑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有奴婢在。”
刘肇拼命摇头,泪水涟涟:“你……你只是一个中常侍,你怎么斗得过他?他有兵马,有党羽……”
“奴婢确实只是一个阉人,无兵无权。”郑众打断他,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但奴婢这条命,是陛下的。只要奴婢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动摇陛下的江山!”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以生命起誓的沉重力量。
刘肇怔住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郑众。他看着对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忠诚,看着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安心感和更深刻情感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恐惧壁垒。
他猛地扑向前,不再是抓住手臂,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郑众。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如同迷途的幼兽终于找到了可以庇护它的巢穴。
“郑众……郑众……”他一遍遍地喊着这个名字,声音哽咽,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托付,“朕怕……朕真的好怕……你别离开朕……永远都别离开朕……”
这个拥抱超越了君臣,甚至超越了寻常的亲密。它是溺水者在绝望中本能地抓住唯一的生机,是孤独的灵魂在无边黑暗中寻找到的唯一共鸣。
郑众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滚烫得吓人。那带着泪水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应该推开的,这于礼不合,于法不容。
可是,他听着怀中少年那充满了恐惧和依赖的哭泣,感受着他单薄身躯的剧烈颤抖,那抬起想要推开他的手,最终,却缓缓地、沉重地落在了刘肇的背上,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无比温柔的力道,轻轻拍抚着。
“奴婢……”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叹息,和一种更深沉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承诺,“……不离开。”
“朕信你……”刘肇在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却异常清晰地说,“朕把身家性命,都把江山社稷,都托付给你!郑众,帮朕……帮朕除掉他!”
这一刻,所有的朦胧好感,所有的心动情愫,都在巨大的危机和恐惧中,凝聚成了最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一切,都交到了这个宦官手中。
郑众看着少年天子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心中巨震。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真正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要么共登彼岸,要么……共赴黄泉。
他迎着刘肇的目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下了头。
“臣,”他第一次,在私下里,用了这个属于朝臣的自称,“万死,不辞。”
夜色,彻底笼罩了洛阳宫城。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在这风暴眼的中心,两颗心却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对的信任,前所未有地紧紧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