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之后家家户户的年味才重了起来,街道上的店铺门口都贴上了大大的“福”字,不做过年生意的店甚至在小年结束后就拉上了沉重的铁门,铁门上粘着关门回老家过年的通知。
而省残联正式放假的时间是在春节前的第三天,从二十八到初四,时间不长,但对于被关在省残联三个多月的谈争而言已经很长了。
谈争在谈舒婷的帮助下收拾好了自己需要带回去的东西,谈舒婷也收拾好了她所有的行李。
年后谈舒婷就不会继续在省残联陪谈争了,谈争的起居会由聘请的阿姨来照顾,所以这次回去干脆就把自己的行李一并带了回去。
谈争和谈舒婷在训练中心门口等车,片刻后丝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崔其招呼的声音,很自觉地在坐进了车后排后直接关上了门,在谈争身后等着进后排的谈舒婷无奈地拉开了副驾驶的位置。
谈争在回到小卖部二楼的瞬间有种浑身重担被一瞬间卸下的感觉,萦绕着几个月的压力终于可以稍稍缓解,几乎在粘上床的一瞬间就睡着了。
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小卖部和从前也没有任何不一样,收银员还是那个收银员,门口的机器还是会发出“欢迎光临”的电子音,谈争还是躺在一楼的小躺椅上,但躺椅上的人却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今天是除夕夜,一年的最后一天,谈舒婷和崔其在二楼的小厨房准备着团圆饭。
谈争躺在躺椅上举起手中的收音机轻轻拨弄着,不知不觉调到了临海省的体育栏目,忽而想起了和贺芃山重逢的那一日。
因为她恰好听到了贺芃山夺冠的消息,才起了去奥体中心散散步的心,又那么正好,遇见了全运会结束后临时在奥体中心训练的贺芃山。
连命运都想要贺芃山圆上当年的约。
此刻,“欢迎光临”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夹在二楼吵闹的锅碗瓢盆和油烹声中格外清晰,一下就勾动了谈争的心弦。
谈争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摸索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找到了旁边的导盲杖,有些拘束地从货架后面的空间里走了出来。
贺芃山看到谈争后眼前一亮,喊了一声“争争!”,声音轻松,随即快步走进小卖部,一把抱住了谈争。但谈争却挣扎地推开了箍着自己的人,并且在贺芃山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忍不住侧过耳朵听着贺芃山身后的动静。
贺芃山委屈:“你为什么又推开我?”
谈争轻咳一声,却没有直接回答贺芃山的问题,转言问道:“你奶奶呢?”
话音刚落,谈争就听到了另一个轻快的脚步。
“宝贝啊,争争那闺女呢?”贺奶奶推开小卖部的门,伴随着一声“欢迎光临”的电子音,贺奶奶惊喜的声音响起:“呦,争争闺女,好几年不见越长越漂亮了!”
谈争在听到贺奶奶脚步声的时候就有些怂地往后缩,但无奈贺奶奶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使,几乎一眼就盯上了贺芃山身后的谈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握住了谈争的手。
谈争的手在被握住的一瞬间就想往回抽,但接触到贺奶奶掌间粗粝的纹路后又冷静了下来,居然有些出神地想着,贺芃山的反应能力和短跑天分或许是从他奶奶那里遗传来的。
“奶奶好。”
贺奶奶似乎是感受到了谈争的拘束,右手轻轻摸了摸谈争的手背:“怎么这么瘦呀,和小时候一样让奶奶看着心疼。”
“我,我有肌肉的……”谈争有些手足无措地举起大臂,想要给贺奶奶看看,举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搓了搓手指,有些尴尬地放下手。
但贺奶奶却顺着谈争的话继续逗弄谈争:“呀,真是有呢,让我好好摸摸,”说着却把谈争带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说话的工夫,楼上的崔其和谈舒婷也听到楼下的动静快步下楼。
“小贺和阿姨来啦,饭快做好了,你们先坐会儿,别干站着,”谈舒婷在看到贺奶奶的时候胡乱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招呼道,说完后又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身边的崔其,有些尴尬地瞄了崔其一眼,“这是隔壁的邻居,每年都跟我们一起过年的,阿姨喊他小崔就好了。”
谈舒婷和崔其说过今天贺芃山和贺奶奶要来的事,但此时却突然涌上了一种臭媳妇见公婆的无措,听到谈舒婷喊“阿姨”就干脆跟着一起喊了一声:“阿姨好。”
贺芃山看了看和奶奶打完招呼的谈舒婷,不舍地放下了拉着谈争手,和谈争交代一声后就跟在谈舒婷身后进了厨房。
崔叔的手艺实在不错,贺芃山殷勤地把菜端上桌后,贺奶奶单是闻着就赞不绝口。当然,在称赞崔叔手艺的时候还给了上道的贺芃山一个夸奖的眼神。
当最后一碗鲫鱼汤被端上饭桌,崔叔和谈舒婷一起解下了围裙,在圆木桌边坐了下来。
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整条街的一楼就只有小卖部的灯还是亮着的。但商户楼上的居民楼可是热闹极了,谈争坐在小卖部里都能清晰地听到楼上邻居的欢闹声,闻到年夜饭的香味。
这是谈争吃过人最多的一次年夜饭,也是最丰盛的一次。
离开青垵县之前,年夜饭上总是充斥着邱毅天酒气冲天的说教和辱骂,离开青垵县后,年都是和妈妈崔叔一起过,虽然温馨,但三个人在阖家团圆的时候挤在一张大大的圆桌上还是显得冷清。
而今天有五个人,她,妈妈,崔叔,师兄,贺奶奶。
两男三女,五个孤单的灵魂,三个破烂的家庭,居然拼拼凑凑出了一顿年夜饭。
鲫鱼汤和火锅的热气从锅中迷迷茫茫地飘了出来,在冬夜里凝成了白气,此刻五人聚在一张桌子上,看上去真像是一家三代人。
谈争忽而觉得眼睛有点干涩,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而随着谈争的动作,身边的四个人却齐齐关切地望向谈争。
她似乎真的被越来越多人爱着了。一起的她只有妈妈,但现在的她有了师兄,有了崔叔,有了贺奶奶,有了齐教练,有了李一棹,还有与她一起训练的伙伴。
事情似乎就是从在奥体中心遇见师兄的那天开始改变的。
她开始变得积极,主动学习盲文,变得勇敢,对于之前不敢反抗的邱毅天,她用盲文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小腿,她的进食障碍也在慢慢改善,张医生说她的问题已经减轻很多,甚至经常生病的身体也强壮了不少。
今年马上就要过去了,新的一年会越来越好的。
“干杯!”
五人齐齐碰杯,随着玻璃杯碰撞的一声脆响,五人像是做了一个约定,一个关于未来与家的约定。
小卖部的一楼是有电视机的,但潮流的贺奶奶对春晚不太感兴趣,打开电视机完全就是为了听个响,想到饭是谈舒婷和崔其做的,强硬地把两人赶去一楼后一个人悠然自得地在厨房里一边哼歌一边洗碗。
贺芃山想进去帮着贺奶奶洗碗,但贺奶奶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把厨房的门关上了,他刚想转身离开,身后的门却再一次被拉开,门后随即传来贺奶奶压得极低的声音。
“带争争闺女出去玩玩,别让她天天闷着,不是家里就是训练基地的,多没劲。”
贺芃山有些不解地“啊”了一声,就听贺奶奶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奶奶给你出主意。今天奥体中心有烟花秀,离这儿也不远,带人出去玩玩呀。”
贺芃山闻言眼睛一亮,转身就跑下了楼问过谈争的意见。谈争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除了训练中心和小卖部以外的地方了,听到贺芃山的提议不由心动,有些恳求地拉了拉谈舒婷的衣袖。
谈舒婷皱着眉原本不想同意。但想了想现在奥体中心的人实在不算多,又点点头同意了。
争争已经被拘了许久,她希望争争可以快乐健康,却不愿意让她始终待在温室中,她最后还是要离开自己生活的。
走出小卖部的一瞬间,刺骨的寒风就迎面抽了谈争一巴掌,身边的贺芃山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帮她拢了拢衣领,变戏法似的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围巾,系在了谈争的脖子上。
“什么时候带的?”谈争的声音被围巾捂着,传出来后有些闷闷的。
“就出门的时候,”贺芃山的语气温柔,“就知道你出来得冷。”
“你又知道了,我的师兄真是聪明。”
谈争正对着贺芃山颇为虚伪地夸赞,却忽然感觉自己背后似乎有人朝自己投来了不善的目光。
她失明之后对于别人的视线颇为敏感,那道目光直勾勾地冲着她,带着清晰的恶意,让谈争如芒在背。
“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们?”谈争摇了摇贺芃山的袖子,皱着眉轻声问。
贺芃山在听到谈争的话后就警觉地往四周扫了几眼,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身影。
“没有吗?”
贺芃山“嗯”了一声。但他知道谈争的知觉一向很准,不死心地拉着谈争的手想在周围逛逛。
谈争见状拽了拽贺芃山,宽慰道:“算了没事,可能是我今晚吃得太撑出现幻觉了,走吧。”
小卖部到奥体中心的路并不远,尤其是两个人牵着手并肩的时候,时间更是显得短暂。
奥体中心的夜晚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呼呼刮过的声音。烟花秀要到晚上十一点才开始,此刻的奥体中心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在小路上散着步,大概都是附近居民区的住户,吃完年夜饭出来消消食。
谈争和贺芃山牵着手,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情侣,慢悠悠地在喷泉边上走着,谁也不忍打搅这难得的气氛。
“师兄还记得重新见到我的那一天吗?也是在奥体中心,不过是在另一头的田径场里。”
贺芃山说起那日,眼角眉梢都忍不住带上了笑意:“当然记得,那个时候我想扶你起来你都躲着我,现在我还牵着你的手呢。”
“我失明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离开小卖部的,妈妈天天劝我出去走走,但我当时恨不得就这么在小卖部里自生自灭,对外界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但那天,我听到了你成为华锦赛冠军的事,也知道你打破了华国的四百米纪录,忽然就很想去奥体中心走走。”
贺芃山静静地听着,思绪随着谈争的话缓缓起伏,明明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如今想起来却像是过了很久。
“然后我就那么刚好遇见了你,你又那么刚好帮我抢回了导盲杖,见到了我最狼狈的一面,也重新见到了省残联这个可以实现价值的希望。”
贺芃山握着谈争的手紧了紧:“我很庆幸,那天没有直接回砚京,而是留在家里陪了奶奶一天,傍晚的时候又那么刚好在训练的时候撞上了你。”
“师兄,世界上两个人要相遇是多么困难的事,但我真的很幸运,在最需要最恰好的时候重新遇到你。我后来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实际,却都没有你出现的正好,所以你千万要一直喜欢我,我们是被老天爷认定的,离开我是要遭雷劈的。”
谈争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贺芃山从小到大听过很多表白的话,那些书信或是话语都比谈争口中动听和优美得多,但都没有此刻谈争的话让他心颤。
他知道谈争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例如谈争渴望他的拥抱,例如谈争抗拒和划定范围外的所有人进行肢体接触,例如她总有一些黏人的小动作,例如她喜欢所有靠角落的位置。
谈争在起初确实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喜欢,但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依赖和渴求,但到了后来似乎是自己表现得太好,她逐渐对自己放下戒心,开始试着相信自己,和自己袒露更多的情绪。
他已经被争争划入了“自己人”的范畴,而很可能在这之前,圈里也只有谈阿姨一个人。
“争争,我之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让我彻底看透了自己的心,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
贺芃山的话认真而肯定。谈争能从包裹住自己的掌心中感受到他略微的颤抖和紧张,也能从他急促的呼吸听见师兄对于认可的渴求。
“买烟花吗?等会儿有烟花秀,但那烟花是政府的人放的,还是没有自己放着过瘾啊,我这里种类不少,这个绿色箱子,放出来烟花也是绿色的,就像是绿色的小伞,还会旋着上升,可好看了!”
一个坐在小板凳上卖烟花的小贩正一边裹着羽绒服往自己的双手里“呵”着气,一边用带着希望的目光望着两人,尤其是谈争。
小贩看上去年轻极了,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稚嫩,身上的穿着却算不上体面,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贺芃山甚至能看到羽绒服里穿着的三件薄外套。
这么小的小孩,除夕夜还在这里摆摊,生活应该很不容易吧。
贺芃山叹了口气,牵着谈争的手走到了地摊上挑选了起来。
小贩眼尖地看到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眼珠子一转,指着最中间的一只巨大的红色箱子道:“这个叫‘誓言’,是目前最多情侣买的款式了,升起的时候是粉色和蓝色的,炸开后就像是星云,哥哥要给姐姐买一箱吗?这个能放好久的。”
谈争不明白贺芃山怎么突然被烟花吸引了注意力,拉了拉他的小拇指,低声:“买烟花干什么,我又看不到。”
她的声音虽低,却被小贩灵敏地捕捉到了,语带愧疚:“抱歉啊,我刚刚没看出来……”
“没事,帮我拿一箱吧。”贺芃山指着中间的红色箱子。
他原本是不想买的,但他喜欢“誓言”这个名字。方才对争争的许诺在他的耳边盘旋着,他迫切地想要让争争相信自己,也迫切地希望能把这些誓言铭刻在自己的心中。
此刻眼前的烟花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
除夕夜,大寒天,奥体中心广场,烟花,几个名词单单是搭配起来就有无尽的浪漫,这一定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虽然看不到,但你可以听到“啾唔”一下烟花升天的声音,而听到“砰”的一声烟花炸开和星星碎碎的散落声,甚至可以闻到火药味,争争,给我一个为你放烟花的机会呗。”
谈争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贺芃山扯着摇摆,有些无奈地点点头,但思考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我要自己放。”
贺芃山果断拒绝谈争的要求:“不行!你怎么有办法点火,这太危险了。”
而谈争的声音却像是一朵轻飘飘的羽毛落在了他的心上,像是带着某种蛊惑的魔力。
“你保护好我呀,师兄。”
“我这么相信你,把生命都交给你了,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