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六年的春天,要比往年冷上许多,到二月里,犹是春寒料峭,春寒遇上夜间的冷雨,更是丝丝寒意入骨,让人不禁想起凛冬的肃杀,不愿在这深夜里出门。
因新政推行,朝廷公事繁冗,阁臣们这日都在内阁耽至深夜,好容易诸事料理得当,就要各自回府时,眼见落起一场冷雨,雨势还越来越大,众人就都打消了回府的念头,预备今夜就宿在内阁值房中,唯独次辅谢殊坚持冒雨离去。
内阁中人,皆是凭官场资历熬上来的,却如今除了裴阁老外,都被谢殊压上一头,他们心怀不忿,平日里又不能在明面上说些什么,只能趁着谢殊不在时,阴阳怪气地聊上几句,以发散心中的怨气。
虽然大都对新政不满,但因太皇太后和圣上目前俱支持新政,阁臣们也不敢非议新政相关,只能阴阳怪气地闲聊谢殊个人之事,这个叹说谢殊孝顺,雨下这样大也要回去看望祖母,那个便笑着提醒,说如今谢府中可不止有谢老夫人,还有一位传闻中十分貌美的谢家新妇,接着又议论起谢殊至今未曾娶妻也未纳妾的事,闲聊打趣的话里,渐渐掺了些不怀好意的浮想联翩。
不过几名阁臣就只是在乱嚼舌根而已,并不真就认为,谢殊冒雨回府,是为了那个叫阮婉娩的女子。一来,谢殊与那阮氏女有仇,怎会和仇人纠缠不清,二来,以谢殊的身份,想要何等美貌女子都是唾手可得,不必为美色去招惹自己名义上的弟媳,坏了他自己的名声。
哗哗的雨声中,裴阁老手捧着一杯热茶,未曾参与同僚们的议论,心中却也不由浮想联翩,谢殊此人如今是无懈可击,他找不到任何能拉他下马的把柄,如果谢殊真和那个阮婉娩勾连不清,倒是好事一桩,太皇太后素来最重礼教,若是谢殊真有通|奸弟媳的罪名,他暗中一声令下,发动各路言官联手弹劾,定能将谢殊赶出内阁,甚至,赶出京师,所谓新政,也可尽皆废除,令朝政重回正统。
只可惜,谢殊不可能有这罪名,只是同僚们这会儿在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裴阁老暗暗叹了口气,捧茶饮了一口,望向窗外似乎落不尽的夜雨,心中一时想着难以扳倒的谢殊,一时想着也不让他省心的长孙,满腹愁绪随雨水晃晃悠悠。
滂沱的夜雨打在马车顶篷,轰隆隆如同闷雷打在头顶,谢殊因在内阁累了一天,即使头顶雨声聒噪,也在前行的车厢中渐渐困意浓重,在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时,不知不觉打盹儿睡去。
尽管阁臣们是在恶意调侃,但谢殊其实还真是为阮婉娩回府,只是不似同僚们调侃得桃色翩翩,他冒雨回府,只是为检查阮婉娩今日抄写的经文,自阮婉娩嫁进谢家后,每晚他都会将阮婉娩传进竹里馆书房,检查她白天为阿琰抄了多少经书,可有偷懒。
睡梦被包裹在满天风雨中,梦中谢殊的神思,像是在风雨中晃荡的一叶小舟,他好像回到了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书房灯光晕黄,阮婉娩安静地站在他的书案前,他检查她白天抄写的经文,并不停地挑刺,总会从中捡出几张,以字迹浮躁为由,要求她重抄。
她总是不辩驳,一个字也没有,就安静地接受,再回房抄经。明明洞房那夜,她哭得梨花带雨,泪水涟涟得像一世都流不尽,可在那夜之后,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纵使他有意为难,常常冷嘲热讽,她也最多就是眼眶泛红,眼神空洞干涩地望着他,每次都紧抿着唇,一个字也不说。
他却希望她哭一哭,似是梦境更深了,又似是他已经回到了谢家,命人将阮婉娩传进了他的书房,他照旧挑刺,命她重抄几张,她也不辩驳,就走近前,要将那几张废经纸拿走,再回房重抄。
她拿纸的手垂在了书案上,桌灯映照下,手腕肌肤白皙得宛如玉石,他心中忽然腾起暴戾的冲动,仿佛是出于对她的仇恨,又仿佛是因为其他什么,猛地抬手捉住她的手腕,那样用力,像要将她攥碎在他掌心,像要攥嵌进她的骨血里。
她空洞沉静的双眸浮起惊惶,身体也仓皇后退,仿佛是在洞房那夜,他迫她饮酒时,她仓皇地退倒在喜榻上,再退无可退,面色如房中丧幡雪白,而身上的大红嫁衣鲜艳如血。他攥住她手腕迫近的瞬间,像真与她一同跌进了许多天前的洞房夜里,她泛红的双眸涌起泪水,泪珠涟涟而下,滴落在他的指尖。
他心中霎时涌起一股快意,为她的泪水因他而坠,那快意应是来自刻骨的仇恨,因他为弟弟出了口恶气,可是,又似乎还有其它。他欲深寻缘由,梦境却晃荡迷蒙起来,同她朦胧的泪眼,同榻畔摇曳的烛火,像是小舟要被风雨打翻了,马车车身忽地一晃,谢殊也猛地睁开眼来。
“大人”,侍从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已经到府了。”
谢殊仍在车中坐了片刻,缓了缓神,方才下车。四五柄油纸伞聚在车外,交叠着遮在他的上方,谢殊从中擎了一柄,令管家跟在身侧,边在夜雨中走进内宅,边询问管家今日家中状况。
周管家提灯跟着主人,在恭谨地回了些“今日老夫人安好”、“阮氏也安分守己”的话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禀告道:“今日有人悄悄递了封信进来,是想送进绛雪院中,但被老奴的人截了下来。”
绛雪院是弟弟生前的居所,如今住着的,就只有阮婉娩和她的陪嫁侍女。谢殊心中冷笑一声,已大抵猜到这封信来自何人,他令管家将灯举高些,就将信拆开来看,见果然如他所想,信是来自刚回京的裴晏,裴晏昨日才回京,今日就迫不及待地向阮婉娩发出了私会的邀约。
谢殊冷笑着将信掷给管家,擎着伞大步向绛雪院走去。周管家十分清楚大人对阮氏的痛恨,匆忙将信收好、跟走在后时,心想阮氏今晚定要遭到大人的严厉叱骂,有可能会被大人惩罚抄经百遍,一夜都不许歇下。
但当走进绛雪院时,大人愠怒的步伐却忽地在雨幕中顿住了,阮氏尚未歇下,绛雪院的西偏房亮着灯,阮氏的身影就纤弱地映在窗上,低眉执笔,缓写不停,像是在这大雨滂沱的深夜里,还在为三公子抄写祝祷的佛经。
纷落的雨水如断线珠帘沿着伞缘倾泻,似将大人笼在不可破的屏障里,大人在雨夜幽院中静立许久后,未闯进房中对阮氏兴师问罪,而是转身离去,一声吩咐落在雨里,“将信重新封好,在明早,派人送到阮氏的陪嫁侍女手中。”
周管家先是不解,而后迅速明白过来,大人是想试探阮氏这些时日的安分守己,是真还是假。周管家连忙答应下来,在离开绛雪院前,又回头看了眼映在窗上的女子纤影,暗在心中希望阮氏不要做出糊涂事,如果阮氏明日应约与裴晏私会,那她往后在谢家的日子,恐怕要更不好过了。
落了半夜的料峭春雨,到天明时,转成了檐角的点点滴滴,阮婉娩昨晚抄经至半夜,胡乱睡了两个时辰,就在滴雨声中睁眼。也许是未睡足的缘故,她感觉头有些隐隐作痛,但未借此惫懒,还是苏醒后就起床梳洗更衣,去往谢老夫人院中。
阮婉娩如今在谢家的生活十分规律,每日晨起后就去清晖院照顾谢老夫人,平日里,她会在院里陪伴老夫人至少半日,但今日,她在清晖院待了大半个时辰后,就和侍女们一起,为老夫人隆重穿戴,搀老夫人出院坐轿,一路陪走至谢家大门。
谢家大门后的轿厅里,谢殊正等在那里,今日既是官员休沐日,也是穆国公府老太君的寿辰,国公府的请柬早就送来,谢殊今日会和谢老夫人一起,去穆国公府赴宴贺寿。
自打嫁进谢家,阮婉娩每晚都会见到谢殊,除了昨夜。昨日谢殊似乎公事繁忙,傍晚并未回府,后来她等至深夜,也无人传她到竹里馆书房,可能是谢殊夜里归府后就累倦歇下了,她因此昨日少听了一通吹毛求疵的冷嘲热讽。
但在谢老夫人面前,谢殊从不会对她有任何尖刻言辞,只是无视她而已,就像这会儿,虽和她一起扶谢老夫人到马车前,但连一丝眼神都似乎不屑给她。直到临行之前,谢老夫人挽着她的手不放,不解地问:“婉娩,你怎不上车,和我们一起过去?”
在谢老夫人心中,她是谢琰的妻子,谢家的三夫人,谢家的一份子,但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个负心薄情的女子,根本没有代表谢家的资格,如果和老夫人一起出现在穆国公府,只会为谢家招来外人的指指点点。
阮婉娩心里清楚这些,认为谢殊也十分清楚,她以为谢殊会随便编个她不赴宴的理由,来打消老夫人的疑问,可是谢殊却不说话,只是眼神落在她身上,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阮婉娩只能有自知之明地自己说道:“我……我就不过去了……”
说着时,她见谢殊唇角微扬起冷峭的弧度,眸中似乎透着某种果然如此的了然。阮婉娩习惯了谢殊对她冷峭的态度,但对他此刻眸中的了然,却感到不明所以,硬着头皮,继续对老夫人道:“我……不便去宴上久坐……”
谢老夫人听了,却以为她是因月事来了而腰酸背痛,就“哦”了一声,“那你好好在家休息,不要出门了”,又吩咐留府的嬷嬷,为她熬煮缓解月事痛楚的温经汤。
阮婉娩听谢老夫人误会了,微抿了抿唇,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谢过老夫人关怀。谢殊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扶谢老夫人上车,直到车帘落下、车马已经启程,那丝来自谢殊的森森寒意,还似无形的芒刺扎在阮婉娩的身上,伴着谢家门外潮湿的冷风。
离去的马车渐渐远不可见,阮婉娩想,有谢殊在,谢老夫人今日在穆国公府,会被照顾得很好,不会遇上任何不快。谢殊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纵是公侯之家,也不敢轻易得罪谢殊,会十分礼待谢老夫人,外人都知谢老夫人患有失魂症,无人敢当着谢殊的面,向老夫人提起谢琰已死的事实。
谢琰刚出事时,她每每想起谢琰,心中都是刀割般痛,待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似刀将血肉都割去了,只是在她心中留下巨大的空洞,冷风吹过,如茫茫的雪野,无尽的空旷与悲凉。
阮婉娩缓缓走回绛雪院中,这里本该是她和谢琰共同的家。她走进房中,欲同往常一样,继续为她的丈夫抄经,只是才刚拿起笔,就见侍女晓霜有些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将门窗都紧掩了,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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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