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林弟子在前厅齐聚。
他们大多是被陆藏锋捡回来的孤儿,自小在一处长大,扎堆时即便没有热热闹闹,也是一团和睦。
此时气氛却是少有的尴尬。
祁晨低声下气百般解释,“大师兄,我是真的看走了眼。我打好热水,看小哥还没回来,忙去我自己房里找了,他也不在。最近邪修作祟,我怕他遭遇不测,心里着急到处去找。后来在镇长家的老院子里看见个人影,我不敢冒然靠近,怎么喊话他也不开口,我以为是邪修,一着急就出了剑……我真的不是故意,别说他是大师兄的亲兄弟,就算他是陌生人,我也不忍心害他啊。”
他眼圈微红,间或哽咽两下,在场众人多数也吃了这套,多数露出理解的神色。
可是被道歉的对象没有回应,谁也不好先开口。
萧晏专注地给萧厌礼脸上涂抹药膏,听到最后,只略略看了祁晨一眼,始终没给他一个字。
大师兄一贯热心和蔼,众人从未见过他对谁这般冷淡,包括陆藏锋。
但陆藏锋不打算出来劝和。
弟子们的矛盾,该由弟子们自己来理论,他这做师尊的,只管辨是非听结果。
一时竟没人理会祁晨,他低垂着头,一滴泪几乎坠出眼眶。
关早跟他平日走得最近,终是于心不忍,“大师兄,你知道的,祁晨师弟胆子小,和邪修厮杀哪回不是紧张得手抖,今天心慌看错了,是他不对,你骂他两句打他两下罢了,千万别往心里去。他要是真存坏心,又怎会把小哥救回来,你说是吧小哥?”
几个弟子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大师兄,祁晨师弟向来只救人,哪里会害人呢?”
这些话,萧厌礼只略微听听,不往耳朵里塞。
祁晨一贯打着大师兄的名头去救人,若处置得当,他跟着萧晏落个好名声。若得罪了谁,也是萧晏在前面抵挡唇刀舌剑。
萧晏已在梦境中过了半生,对祁晨为人,当然也心知肚明,
救人是善事,他萧晏心甘情愿。
但若被人利用去耍阴谋,便不是滋味了。
萧晏终于开了口,“你说,你打完热水回来,还分别去到他的住处和你的住处?”
祁晨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嗯!”
“可那个废弃院落,他不到一炷香便能走到,同样的时限,你却辗转变换了几个地方,是他太慢,还是你太快?”
萧晏一五一十地戳破,不留情面。
今日是个机会。
祁晨平日藏得太深,不如趁势就把祁晨和齐家的瓜葛揭破,将此人从剑林拔除,以绝后患。
祁晨脸上褪了几分血色,“小哥他走错了嘛……大概绕了许多路才走到那里,所以用时比较久,也或许,小哥有别的什么事耽搁了也说不定……”
祁晨甚至开始后悔,方才没有无视萧晏直接杀死萧厌礼,闹得如今漏洞百出无法解释。
萧厌礼这人心胸狭窄,对齐秉聪还不依不饶,而自己方才故意指错了路,险些杀了他,他又如何会放过自己?
肯定要跳起来争辩。
而萧晏已是更为不悦,祁晨这番话,明摆是要将错处引到萧厌礼身上。
他不能容忍。
但刚要再反驳时,身旁忽然响起毫无起伏的一声:“是走错了,但风景别致,我留下看看。”
萧晏僵住。
但见萧厌礼摆弄着手里的膏药瓶子,慢条斯理,云淡风轻。
祁晨俨然抓住了救命稻草,已经点头连连:“多谢小哥帮我解释,大师兄你看,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了!”
萧晏实在不想这样收场,但当事人丝毫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不禁疑惑,事情难道真如祁晨所言,倒是他自己误会了?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他再一味追问,便是胡搅蛮缠。
萧晏于是软和了神色,朝祁晨拱手,“我关心则乱,错怪了祁晨师弟。”
众人看在眼里,也各自是舒了口气。
陆晶晶忙道,“说开了最好,大家以后还和和气气的。”
关早拍拍祁晨的背,“嗐,祁晨师弟,你以后真得注意了,怕邪修怕成这个样子,我带你多练练胆。”
“是……”祁晨持续点头,极不自在地看向萧厌礼,起身作了长揖,“小哥,我向你赔罪。”
这是大礼。
可萧厌礼只微不可闻地“唔”了一声,头也不抬。
不抬便不抬吧。众人也清楚他不是好脾性,出了这档事,能不和祁晨计较,已经是格外宽容。
当下乐乐呵呵玩笑一通,有意把这些不快翻篇。
风波既然收场,陆藏锋也便说起了另一件正事。
“老大,你已认回自己的手足,如今在外不便,待回到云台山,我再与你二人摆宴作庆。”
破天荒地,这次萧厌礼竟比萧晏先一步,礼数周全地朝陆藏锋道谢,“多谢……陆掌门。”
萧晏也便从善如流地朝陆藏锋施了礼,心中暗喜,自家兄弟对师尊如此恭敬,真是给足了他面子。
如今身份已定,陆藏锋对萧厌礼也温和了几分,“还未知你姓甚名谁?”
“萧晏——”萧厌礼缓缓说出两个字,迎着众人不约而同的错愕目光,接着道,“礼,我叫萧厌礼。”
“哇,巧了。”关早率先惊呼,“你和大师兄的名字这么像,厌礼是哪两个字?”
“厌烦的厌,虚礼的礼。”
众人夸不出口,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太好惹。
“厌、礼……”萧晏无限好奇,“这可是父母为你起的?”
“不是。”
萧晏的心悬起来,“莫非,你也流落在外?”
萧厌礼沉默片刻,“父母早丧,我由叔父一手带大。”
总算还有个亲人,萧晏唏嘘之余,不忘关心这个叔父,“那我们的叔父何在,接来一起相认?”
萧厌礼目光冷静得仿佛局外人,忽然起身,“我累了,失陪。”
他只朝陆藏锋施了一礼,目不斜视地离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好好的认亲场面,他说走就走,一丝温度都没有。
祁晨抱愧道:“是我的错,我一大早扰他清梦,如今想来是困了。”
关早好言安慰萧晏,“多大点事,大师兄别难过,等萧大哥歇足了,我们一起去街上耍,大家熟络起来,就什么都愿意说了。”
陆晶晶也来了兴致,“桑河镇有什么好玩的?”
关早神神秘秘。“我听说郭磬先生这两日就在镇上说书,这可是传说中的江南金嗓,名角儿!萧大哥保管爱听!”
他们众人七嘴八舌给萧晏出主意,萧晏却神色黯然,久久不语。
陆藏锋不免暗自感叹,这些毛头小子,又哪里知道他们大师兄的心事?
那萧厌礼越是对身世讳莫如深,越有问题。
只怕他的身世上不得台面。
如今除剑林之外,各大门派都被世家把揽,代代相传,蔚然成风,已经形成门阀之势,将外来散修隔绝在主流之外。
他这大弟子背靠剑林,哪怕是孤儿,众人也不会怀疑他的出身:因为他足够优秀,那根骨,多少年都难出一个。
但只怕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萧晏若没个好出身,这亲……不如不认。
从早到晚,祁晨担惊受怕了一整天。
对萧厌礼,他还不能完全放心,生怕这人突然冲出来,把清早那桩“官司”拿出来翻案。
但好在,萧厌礼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也就陆晶晶能送进去点吃的,其余人等包括萧晏,都敲不开他的门。
祁晨想,也许还能再找时机杀他灭口。
但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
如今萧晏极其看重此人,必定不惜一切地护他,万一再失手,可不是说几句好话就能脱身的。
暮色渐拢,祁晨正待关上房门,忽然灵光乍现。
他也后知后觉地想到那一处。
该不会,因为萧晏出身太差,所以萧厌礼不敢再惹事端,怕给他这位金尊玉贵的仙师兄弟惹来麻烦?
祁晨仿佛发现了重大秘闻,愣在门前好一阵兴奋。
一定要找时机,尽快将这个信息传送到东海,说不定能成为扳倒萧晏的关键。
可他还没高兴多久,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冷风,猛然拍在他的胸口。
像是有人隔空狠狠打了他一掌。
“呃!”
祁晨吐出一口血来,眼珠慌乱地四下转动,却没瞧见一个人影。
鬼影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到一个几乎与风声相溶,低沉且缥缈的声音,“你应得的……”
他想喊,喊不出来,想跑,却瘫倒在地再提不起力气。
五脏六腑剧痛无比自不必说,丹田处冰寒一片,体内灵力仿佛成了一潭死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路过的弟子发现倒在门前的祁晨,忙不迭去禀报陆藏锋。
众人七手八脚把祁晨抬到床榻上,陆藏锋过来把了脉,当下面色凝重,下了一个结论:
“邪气入体,盘踞在肺腑丹田之处。”
随后陆藏锋惊讶地发现,以他的内力,居然也无法将祁晨体内的邪气逼出一分。
于是他又下了一个结论,“这邪修,是高手中的高手。”
弟子们警觉起来,看来祁晨没说错,此间真有邪修!
萧晏更是御剑就走,直奔萧厌礼房间。
可是到了地方敲门不应,直接踹开门,里面檀香沉寂,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随意堆叠,不见余温。
哪里还有萧厌礼的踪迹?
夜半。
因忌惮邪修来犯,桑河镇上戏台冷冷清清,不似白天那般人挤人的热闹。
郭磬在纸上编写着唱词,觉察灯影跳动,便拿起细针随手挑灯。
忽然敲门声响起。
郭磬只当又是哪个入迷的听书人,来求他单独唱两句,便直接道:“睡了,要听书,明日一早来占座。
那人却道:“我不听书,我是来给郭先生说个点子,保准郭先生喜欢,台下也爱听。”
是个送故事题材的,这也不稀奇。
可是江南金嗓的本事,不在于故事是否精彩,郭磬依然道:“那也明日再来。”
对方却很坚决,明明是一把清朗温润的嗓子,却说出低沉空冷的语声:“齐家日前在镇上的闹剧,想必你有所耳闻,郭先生难道不想把其中内情,传给全天下人知道?”
郭磬眼中微微一亮,但随即皱起眉:“我没兴趣搬弄是非,快走快走!”
那人也不恼,轻飘飘地道:“郭先生和齐家仇恨深远,我说这是扳倒他们的唯一机会,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