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绥宁到的时候,晏南阏正在看书。
他住的地方有两层,二楼除去内室,设了一间书房。书房很大,里面高低陈列许多架子,分类放着各式典籍。靠窗处放着一张小榻,榻上有一木桌,桌上摆着套白色琉璃茶盏。
晏南阏此时斜靠在榻上,烛光描摹他的轮廓,神态安然,眉目如画。
书卷翻动,他陷入其中,仿佛没注意到屋内来了两人。直到杓兰出声唤他,才抬起头来,脸上浮现起温和的笑意。
叶绥宁并不想与他虚与委蛇,径直走到小榻另一侧坐下,后背靠上冰凉的窗栏。
这时她才注意到——
原来这扇窗不止可以看见青云峰的半数景色,还能看见进出的小径。径边灯火通明,可见来往的人收入眼底。
“装模作样。”她心中冷笑。
于是她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窗外。深夜已至,天黑得沉闷,瞧不见月亮和星辰。
“看来阿宁服了那些药,身体好了不少。”晏南阏给她斟了杯茶,率先开口。
“多谢二殿下,”叶绥宁没接,指尖在窗棂上一扣,声音凉薄,“对了,还有万年甘木。”
“不客气。”晏南阏微微一笑,紫眸印出烛台的火光,“你的剑术不错,如果因强行破境导致灵根受损,实在可惜。”
“何时知道的?”
“你从剑冢出来的时候。”
“还真是那时,”叶绥宁看着他的眼睛,道,“劳烦二殿下替我隐瞒。”
晏南阏摇头,嗓音温润:“朋友之间,不足言谢。”
“朋友?”叶绥宁轻嗤一声,“二殿下留张纸条,就让我深夜来见。来了之后,既无美酒也无佳肴,可不是对朋友的待客之道。”
晏南阏颔首,笑意不减,“是我思虑不周。”
“二殿下周全的很。”叶绥宁翻了个白眼,“说吧,费这功夫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晏南阏放下手中书卷,沉默片刻,才道:“我是想问阿宁,要不要来青云峰修炼。”
叶绥宁侧眸看他,似笑非笑,“我为什么要在你这里修炼。”
“因为整个玉昆宗,只有我这里魔气充裕,留下修炼痕迹亦不会被怀疑。”
“所以呢?”
叶绥宁歪头,眼底寒意渐生,“既替我隐瞒魔根,又助我修炼。二殿下看起来是邀请,实际上却是命令。不如直说,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晏南阏微怔,随后低低地笑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温柔,透了些许无奈:“不是代价,是请求。”
“听说阿宁会参加这次宗门试练,所以我想请你,保护好凌白芷。”
保护凌白芷?
叶绥宁笑意不达眼底:“二殿下说笑了吧?凌白芷作为宗主女儿,身边能人异士众多,又何需我的保护?”
“但他们都不如阿宁。”
叶绥宁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她身边还有个贺清决,宗内天骄,剑术极高,二人形影不离。”
顿了顿,她意味深长地打量晏南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或者,二殿下是希望我能取代贺清决,好让玉昆宗未来宗主夫人,成为魔族的二皇妃?”
“不是,”晏南阏摇头,“我与阿芷只是好友,并无男女之心。”
“噢,没有。”叶绥宁敷衍地应声,明显没信。
“这次试练阿诀不能进去,阿芷便只有一个人,危险重重。再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与旁人不同。且不说我实在没有那样的心思,就说作为后来人再介入其中,恐有鸠占鹊巢之感。”
“鸠占鹊巢?”叶绥宁低声重复,眼底闪过一抹异色。
晏南阏凝视着她,紫眸深如潭水。
似乎抓住了什么,叶绥宁心中浮现起一个猜测。她忽地笑了,没有再继续刚才的对话,只用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意有所指道:“这个词,倒是让我想起一段戏文。”
晏南阏饶有兴味地挑眉,问,“是哪一出?”
叶绥宁轻笑,眸光却锐利如刀:“这戏文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但说的是位男子,外出时遇见了假冒自己的人。”
她边说边观察晏南阏,见他神色不变,便继续道:“那人不仅顶替他的身份,还借用他的威名作恶。可是好巧不巧,那日竟被他撞了上去。”
话音戛然而止,叶绥宁半天没有下文。
“后来呢?”晏南阏问。
“不知道,”叶绥宁耸了耸肩,语气淡淡,“我也很好奇,一个人在知道有人顶替了自己的身份时,会有怎样的举动?”她侧头,带着试探,“不知二殿下可曾听过?”
“不曾听过。”晏南阏微笑摇头。
不曾?
叶绥宁一怔。
难道她猜错了?
就在这时,晏南阏忽然靠过来,烛光落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还是说,”他直视着她,修长指尖落在她方才敲过的桌面,一字一顿道:“阿宁,你见过戏中人?”
伴随他这句落下,窗外忽有强风经过,黑暗中枝叶簌簌作响,惊出几声夜鸟啼鸣。
叶绥宁再次勾起一个笑,笑中含着漠然,“戏文罢了,对我这种看客都一个样,过耳即忘,入不了心。”
晏南阏正要再开口,门外突然传来“咚咚”两声轻响。
二人同时转头,看见杓兰手中抱着一个包裹站在门口,神态恭敬。
晏南阏点头,示意她进来。
杓兰快步走到他身旁,低声同他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只能断断续续听见些“人参”“受伤”“感谢”的字眼。
叶绥宁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窗外。
可这一眼,却让她瞳孔骤缩。
在那条进出的小径上,有个背着弯弓的少年快步离去,将要隐入夜色。
——叶恒安。
他怎么会来?
还受了伤?
晏南阏将人参接过,轻轻放到桌面上,待杓兰退下后,才注意到叶绥宁紧绷的脸色。
观察片刻,他才开口:“是内门考核前的那次。不必担心,他这趟历练并未受伤。”
叶绥宁指尖微动。
内门考核前...
“二殿下与我弟弟关系倒是不错。”叶绥宁冷冷道。
晏南阏笑意温和:“阿恒为人热情,我们都很喜欢他。”
“他是很热情,”叶绥宁讥讽一笑:“可惜热情错了对象。”
“是吗?”晏南阏依旧在笑,“阿宁何出此言?”
“别装了,”叶绥宁嗤道,“你深夜邀约,先用我的秘密做筹码,又让我弟弟现身。不过是想威胁我答应你的条件。”
“我的本意并不是威胁,”晏南阏摇头,“只是阿宁真的不好奇,阿恒上个月发生过什么,出去历练时又经历了何事吗?”
说着他微微倾身,声音低沉:“我猜,他还没有告诉你吧。”
叶绥宁眸色骤冷,厉声道:“你找人跟踪他?”
“不是跟踪,”晏南阏纠正,“是保护。”
此话一出,寒光乍现!
眨眼间,晏南阏被逼至窗栏,脖颈处抵着一柄森冷匕首。
汹涌魔气绕在二人周围,叶绥宁整个人都扑在了他身上。可明明是最暧昧的姿势,却因她满是狠戾的眼眸,显得杀意凛然。
“别用叶恒安来威胁我。”
女子漆黑的双眸已然变紫,唇边血迹蔓延,在洁白的脸上显得刺眼。可她却恍若未觉,笑得肆意。
“否则,你尽可以看看——”
她贴近他的耳畔,嗓音却轻如情人的呢喃。
“是你的人先对他下手,还是我先取到你的项上人头。”
风止了,兽鸣消失了,世界变得好安静。晃动的烛火停了下来,微光笼在二人身上,点亮那些看不见的角落。
晏南阏凝视着她,许久,忽然低叹出声,紫眸专注又温和:“不痛吗?”
叶绥宁一顿。
“你还没炼化万年甘木,又何必强行使用魔力?”
说着,青年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门外侍卫隐去身形。
然后他抬起右手。
叶绥宁不知他意欲何为,目光一凝,手上力度正要加深。
却突然,那手停在了她的后脑上方。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淡淡紫光从手心流出,轻柔地落在女子发间。
几乎是同时,叶绥宁感到有股温热的气流包裹住了全身。胸口处撕裂的疼痛减轻许多,阻滞的脉络慢慢疏通。
而那热源也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往下,从后脑,到后背,到...
叶绥宁猛地推开身下之人,却不曾想,后腰正好撞上他的手心。
青年下意识地往前一按,两人再次贴近。
向来冷淡的双眸溢出惊愕,尽数落进那抹深邃的紫色。
叶绥宁怔然一刹,随即翻身跳了下来。
她侧身站在塌前,视线落在书架上,声音带着怒气。
“二殿下这是何意?”
晏南阏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襟,镇定答道:“为阿宁疗伤。”
“无需你这般假好心。”
“可我没有恶意。”
晏南阏笑了笑,视线上移,落至女子侧颜,烛火明明灭灭,将冰冷也散去几分。
他低叹一口气,轻声道,“你若实在不信,就当今夜没有来过。但最好还是把那根万年甘木炼化,至少保证今后能正常修行。”
“当然,如果再有其他需要,随时来找我。”
“这便是我的诚意。”
听完他的话,叶绥宁愣了一下,眼神有刹那的波动。沉默许久,她侧头瞥来一眼,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