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她烦躁更甚。她与萧承懿之间种种,是恩是怨,是恨是仇,都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置喙。尤其这人还是谢珩。
“世子说笑了。我与陛下如何,那是天家事。倒是世子,如今甫一回京便这般关心起旁人闲事,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闲事?”谢珩闻言,竟抚掌大笑,“崔明禾,你当真觉得,你和他的事,到如今还仅仅是‘闲事’么?”
“崔大姑娘,你该不会还真以为,你如今这身荣宠,凭的是你崔明禾三个字,或是崔家那块金字招牌吧?”
他步步紧逼,终于敛了笑,神色间多了几分罕见的肃然:“你昨日省亲仪仗几乎堵了半个崇仁坊。金吾卫开道,内侍銮舆,比照的是贵妃仪制。”
“这般泼天荣宠,杨尚书府上的德妃娘娘要避你锋芒,周尚书家那位骄纵的贵妃要为你禁足。你在他身边越是风光,旁人便越是不敢动你。你越是恃宠生骄,那些盯着崔家的人便越要掂量掂量。你如今,是陛下亲手立在风口浪尖上的一面旗。”
“一面给那些摇摆不定的世家看的安抚旗,让他们瞧着,旧日同他不合的崔家女尚且如此,可见陛下并非赶尽杀绝之人,尚有转圜余地。”
“一面给那些如狼似虎的新贵看的警告旗,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盘棋局里真正的主子,谁才有资格定下这恩宠荣辱的规矩。”
这些道理她并非不懂。
烦躁,恼怒。
烦的是被人一语道破天机,恼的却是这道破天机的人,偏偏是谢珩。
“怎的不说话了?”谢珩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唇边的笑意却又重新变得轻佻起来,“莫不是被小爷我这番肺腑之言给感动了?若当真如此,崔大姑娘不妨以身相许,你我两家联手,岂非一桩美谈?”
那股子熟悉的、令人牙痒的嬉皮笑脸劲儿又回来了,轻而易举便将方才那凝重如铁的气氛搅得稀碎。
“所以呢?”崔明禾深吸一口气,并不搭理他那孟浪之语,只面上重新挂上一层冷笑,“世子今日费尽心机将我诓来,就是为了给我上一堂课,教我如何在这宫里安身立命?”
“不敢,不敢。”谢珩摆手,“不过是瞧着昔日张牙舞爪的老虎如今被人拔了牙、剪了爪,还乖乖地替人数起了钱,心下不免有几分唏嘘啊。”
她冷脸自顾喝茶,沉默几息,谢珩话锋又是一转,似闲聊般提起:“说来,前些日子在宫道上也倒是巧。若非卫钰那丫头虎,只怕你那伶俐的小宫女少不得要吃些皮肉苦头。”
提及于此,崔明禾心下疑窦丛生。
宫道之事,他出现得太过凑巧。若说偶遇,未免也太过天衣无缝。她想起那个总是低眉顺眼、胆小怯懦的小扇子,想起他偶尔抬头时,那双与他唯诺神情截然不符的、过于沉静的眼睛。
莫非......
“那日,倒也要多谢世子出手相助。”她执盏送到唇边,借着氤氲的水汽遮掩住神情,“只是不知,世子是如何得知贵妃会恰好在那时那处发难的?”
“这个么......”
“自然是小爷我掐指一算,算到那日宜出行,更宜见义勇为,为自己积攒些阴德。”
满口胡言。崔明禾嗤笑一声:“世子既有这般未卜先知的大才,合该去钦天监谋个差事,也好过终日走马章台,窥探宫闱阴私,倒真是屈才了。”
“在其位,谋其政。我这等闲散人,就不去抢那些铁饭碗了。”谢珩哈哈一笑,将这个话头轻轻揭过,转而道,“不说这个。你可知你那位好父亲如今在朝中境况?”
她心头又是一紧。
“我父亲如何,不劳世子费心。”
“他如今坐在这位置上,捏着鼻子弹劾这个,得罪一派,纠察那个,又得罪另一派。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盼着他行差踏错。啧,真真是四面楚歌,这烫手山芋,可把崔大人烤得焦香了。”谢珩慢悠悠道,“你可知,他为何要受这份罪?”
“与你何干?”
她心乱如麻,又觉眼前这人像是裹在泥鳅滑腻皮囊里的刺,扎一下便缩回去,让你抓不到实处。
“你真当他恋栈权位?还是觉得他甘做萧承懿座下咬人的恶犬?”他笑道,身体朝后懒懒一靠,“崔大人是明白人。手握这把杀人的刀,纵然沾了满手血污,总能护住他想护的人。若连这刀柄都不肯攥住......”
他话锋顿住,轻轻摇头,未道之语尽在不言中。
“够了!”崔明禾终于按捺不住,柳眉倒竖。
“谢珩,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谢珩折扇一合,面上古怪一笑,“崔家是百年世家,根深叶茂。可如今这棵大树,却未必能经得起新皇的雷霆雨露。”
“且说当年太学三杰同窗情谊何等快意,可惜......有些人走着走着,心思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看的方向也不同了。”
“陛下龙潜之时何等处境,崔姑娘想必比你父更清楚。如今御极天下,自然要想天下人之不敢想,为天下人之不敢为。世家盘根错节,豪强兼并土地,国库空虚,北境不稳。他是想做真正的‘明君’,‘圣人’,就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雅间里一时只剩下流水声。
“所以呢?”
“所以,”谢珩道,“有些事,未必要一条路走到黑。聪明人更该知道,狡兔尚有三窟,”
他看着崔明禾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又倏然撤身,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调:“当然,这是题外话。今日请姑娘来,不过叙旧情罢了。”
未等崔明禾从这**裸的暗示中挣脱,他已自顾转了话题。
“当日在扶摇宫墙角根下,我托人送去的那点‘小玩意儿’,姑娘瞧着可还新鲜?”
如此冠冕堂皇,崔明禾心道他终于图穷匕见。
那张写满了朝堂衮衮诸公阴私罪证的绢帛,是谢珩递出的投名状,也是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刀。
她若留下,便是与虎谋皮,将自己与谢家这条船绑死。
她若上交,便是将谢珩卖了个干净,从此彻底沦为萧承懿手中没有自主意识的玩物。
她选了第三条路。
“我听不懂世子在说什么。”
“听不懂?”谢珩轻笑一声,也不逼她,“也罢。那东西你留着也好,烧了也罢,终归是个念想。至少让你明白,这京城里,谁是敌,谁又......可以是友。”
他执起酒杯,遥遥向她一敬:“我听闻,陛下开春之后便要下旨选秀。届时,只怕德妃贵妃之流,便也不算什么了。”
而后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将话题绕回之前:“舍妹芷儿,今年也已及笄。母亲的意思,总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这京城之中,最好的亲事,还能有哪一门呢?”
“哦?”崔明禾油盐不进,“那真要恭喜侯府了。令妹温婉贤淑,与陛下真是郎才女貌。”
“是,”谢珩从善如流点头,“芷儿性子木讷,入宫为妃也算是个好归宿。只是美人易得,知心人难求。宫墙重重,一人之力终显单薄,总有个高低远近。”
他指尖蘸了凉透的酒,在桌面上缓缓写下“朋友”二字。
崔明禾看着那水痕渐洇开的笔画,没有作声。
指腹轻轻抹去水渍,留下一点点濡湿痕迹。谢珩的笑容依旧玩世不恭:“不过未雨绸缪罢了。添一个朋友,总好过多竖一个敌人。崔大姑娘聪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崔明禾沉默了。
她不得不承认,谢珩此人,委实是天底下最会拿捏人心的混账。
三言两语便将她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的处境剖析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地抛出橄榄枝。
可这朋友,当真那么好做的么?
崔明禾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这嬉皮笑脸、满腹算计的政客,似乎与记忆中某飞扬轻狂、为友人冲冠一怒的少年身影重叠起来。
两年游历,竟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至此?
这盘棋,他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布下?
崔明禾心底骤寒,既为谢珩的心机城府,也为自己竟被蒙在鼓里这许久。
她今日肯坐在这里,听他废话这许久,一半是出于无奈,另一半,何尝不是心底里还残存着对昔日同窗情谊的一点可笑念想?可笑,当真是可笑。
“世子的‘美意’,我心领了。”良久,崔明禾缓缓站起身,面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冷淡与疏离,“只是我人微言轻,怕是帮衬不了令妹分毫。我乏了,先行告辞。”
她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
再说下去,她怕自己那些苦苦支撑的防备,会彻底在他面前分崩离析。
“我送你。”谢珩也站起身。
“不必。”
崔明禾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崔大姑娘。”
她脚步微顿。
“高处不胜寒。”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脚下的路总得自己看清才好走。这步棋落子无悔——我等你消息。”
“不劳世子费心。”
谢珩重新坐回去,悠悠然添上最后一把火:“小扇子,你宫里那孩子,手脚伶俐,颇为忠心。镇北侯府大门,随时愿为‘朋友’留一席之地。”
果真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