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喜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陛下说了,姑娘若嫌远,可乘暖轿过去。”
“不去。”依旧是那两个字。
王喜脸上的褶子僵了片刻,复又躬下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恳求道:“姑娘,您看这大节下的……陛下他,他已候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了,夜风凉,且此处人来虽少,到底……若是碰上个不当见的……也不美不是?”
这般时辰,那九五至尊不顾体面地独自候在偏僻角门外吹风?崔明禾攥着暖炉的手指紧了紧。她起身离座,将手拢进狐裘里,冷声道:“带路。”
垂拱殿西配殿角门外。
此处背阴,常年不见日光,宫墙根下积雪堆得厚实,踩上便是一道深痕。两侧高墙遮天蔽月,白日里尚可见头顶狭窄天光的一线天,此刻只余浓稠墨色。
转过最后一处弯角,王喜停步,侧身往暗影里一让:“姑娘稍候。”
只这一句,接着便故作高深躬身退了,徒留崔明禾心底的烦躁愈盛。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宁愿他张牙舞爪地来寻衅,也好过这般高深莫测,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揣度不宁。
将周遭略略扫视一眼,她不耐地啧出一声,心头火起,转身就欲原路折返,却听得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极轻、却又清晰无比的“嗤”。
她闻声抬头,目光落在数十步外远处一簇微弱的光上。借着光终于勉强瞧清角落一辆半旧不新的青布小车,以及笼在车厢阴影里的、斜倚车辕的人。
那人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赭石暗纹夹袍,足蹬黑麂皮短靴。未束冠,只以同色缎带将墨发松松挽起,几缕散发不羁地垂落耳畔。乍看之下,竟似京中寻常赶灯会去迟了的士子。
微末灯火在那张极清隽挺拔的脸上跳跃,他正斜睨着眼,半侧过身似笑非笑地看她。
后者喉咙里那半口凉气呛了一下,又被强行咽下。她踱步过去,没好气道:“陛下好雅兴。三更半夜,不眠不休,竟有闲情逸致在此处赏月么?”
“还成。”
“只是月色寻常,不及灯火有趣。”他自车辕边上站直了身子,“朕听闻,今岁的上元灯会,西市那边新搭了座百尺高的灯楼,灯火亮起,半座京城都能瞧见。”
崔明禾油盐不进,不为所动:“那便请陛下去瞧个尽兴。奴婢卑贱,不敢奉陪。”
“哦?可朕一人出宫,未免太过冷清。若是身边跟个侍卫,又失了微服的意趣。”
他面上笑意更甚,戏谑道:“恰好,朕近日偶得一桩江南的丝绸生意,正欲往京中铺设。朕是行商的兄长,你是家中娇养、头一回出远门的小妹。趁着上元佳节,兄长带你出来见见世面,买几支珠花,瞧一瞧这京城的繁华气象。”
崔明禾愈听愈眉头拧紧。
昔年于宫中行走如入自家厅堂,与皇家公主也可论高低的头一份体面,如今竟成了商贾之女?还得陪着他这个不知哪个下九流戏班里爬出来的“兄长”去做戏?
荒诞,无稽!
“这出兄妹情深的戏,只怕你我二人都演不来。”她冷淡答,“更何况我这做‘妹妹’的脾性骄纵,最会惹是生非,若是冲撞了哪家权贵,或是当街与人起了争执,折了陛下这‘兄长’的颜面,岂非……”
她话音未尽,眼前阴影倏然压下。
不过一错神的工夫,方才还隔着几步远的人已然欺身至近前。一股夹杂夜风寒意的清冽气息将她笼罩,轻而易举地冲散了她周身那点微薄的酒意与炉火暖香。
“脾性骄纵,才更像家中幺妹。”
萧承懿截断了她的话,而后轻描淡写又补上一句,“至于惹是生非……无妨,兄长替你担着便是。”
他正注视着她,眼盛着跳跃的灯火,细碎的光芒之后,是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纵容的平静。窘迫之余,她一时间竟更有些语塞。心道怕是他早有预谋,一早便安排妥当了。
“走了。”她懊恼道,掩饰般将脸一垂,埋头从他侧边别过去。
接着,一辆极其寻常的青布小车在黑暗中碾过薄霜积雪,轮轴转动带起寒湿的风,从夹道往宫外去。
车厢内甚是狭窄,只勉强设一方矮几,两只软垫,角落里一豆极小的烛火罩在琉璃灯罩里。崔明禾拣了离他最远的一角坐下。
“嫌窄?”对面那人忽然开了口。
她立刻冷哼一声:“比不得扶摇宫宽敞罢了。”言下之意,这破地方,狗都不待。
萧承懿却只慢悠悠地从旁摸出个小小的食盒,食盒亦是寻常竹编,打开来,里头几碟子精致的小食。
一碟新炸的酥角,一碟糖渍的梅花瓣,另有一小壶温好的黄酒。他将那碟子酥角往她面前推了推。
“城西‘赵婆婆’的手艺。晚膳前便差人去买了,算着时辰用文火煨着,这会儿吃,刚刚好。”
崔明禾腹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咕噜”。
先前那几杯醪糟甜酒哪里顶饿,方才吹了半晌冷风,肠胃早已空泛。此刻被这滚热的香气一勾……她偏过头去,将脸对着车壁:“市井之物,难登大雅。”
“哦?”萧承懿意味深长道,“可朕怎么记得,昔日在太学,有人对红油抄手等市井小食也是如数家珍?”
旧事重提,崔明禾面上一热。她回过头怒瞪他:“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管不着。”对方从善如流。
她索性不再与他说话。
宫墙外涌进来的风陡然变得不同。清冽,旷达,掺杂着冰雪消融的微潮与街市飘来的复杂难辨的人间烟火气。
“待会儿下了车,跟紧些。”
萧承懿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不知何时已将食盒收拾妥当,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自个衣袖。
“京中上元佳节,鱼龙混杂,若是走散了,兄长可没处寻你这娇滴滴的小妹去。”
崔明禾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冷着,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
车帘一掀,喧嚣人声便如潮水般扑面涌来。
萧承懿已先一步下了车,此刻正回身朝她抬起手臂。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朝上,就这么坦然地悬在她面前。
崔明禾只当未见,自己提裙摆从另一侧利落地跳下车,快步朝前走。
天幕被一盏盏扎成楼阁、宝塔、龙船模样的巨灯映得如同白昼。数不清的走马灯、莲花灯、琉璃盏悬挂在长街两侧的竹架上,流光明转,照得积雪路面亦如明镜。街上人流摩肩接踵,小儿骑在大人肩上,手里挥舞着糖葫芦与草扎的风车,笑声穿透人墙。
然而她走得急,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周遭皆是陌生面孔与气息,她被这片人海推着挤着向前。
一只手从后方伸来,握住她的手腕。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
“不是说了,跟紧些。”萧承懿的声音在鼎沸人声中依旧清晰可辨,“还是说,小妹是头一回见这般阵仗,瞧花了眼,连兄长都认不得了?”
崔明禾气结,挣了挣,却没能挣开。那人反而无赖般握得更紧了些,将她半拉半护地圈进自己身侧的方寸之地,避开周遭拥挤的人潮。
“放手!”
“不放。”他理直气壮,“万一你这娇贵的千金小姐被哪个不长眼的货郎撞倒了,或是被那拍花子拐了去,我这做兄长的,回去如何向家中父母交代?”
他分明是故意的。
崔明禾又气又恼,他手掌恰巧扣在她腕骨最纤细之处,手臂又彼此碰着,衣袍与狐裘摩擦,能清晰感觉到他袍袖下的肌肉起伏,体温烫的她整个人都快灼烧起来。可被他这般护着,周遭那些碰撞推搡果真少了大半。
于是心头愈发烦乱。被强行圈护的窘迫,与周遭鼎沸人声、浮华灯火交织在一处,成了一团乱麻。她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去,与其说是放弃,倒不如说是在这股无赖又强势的庇护下,生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默许。
他带着她,沿长街一路往西行。两侧的景象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踏过石桥,绕过书画铺子、首饰铺子、香粉铺子、酒肆茶馆……所经之处,货郎与各铺子伙计正热火朝天地招应卖货,闹哄哄地扯着嗓子吆喝着打折。
“水晶龙凤糕!玫瑰荔枝糖!新出锅的热元宵咧!”
“现捏的面人儿——孙悟空大闹天宫!八戒娶亲!哎!十二生肖百灯图样样齐全!”
“花炮!花炮!起火钻天哨!梨花满地开!飞火流星最是好——”
“我这儿风筝可是做了数百年的老字号!京师一绝!做工精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猜中三题赠走马灯一盏!五题全中赠银丝宫灯一对!”
一处灯谜摊子前围得水泄不通,红纸灯笼上墨迹淋漓,尽是些刁钻古怪的谜题。萧承懿脚步微顿,侧首瞥她一眼:“可要试试?”
“不试。”
他却不以为忤,目光扫过,随口便挑一盏念道:“‘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