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白玉盏推至崔明禾手边,“便如同这幅踏雪寻梅绣屏,若无当日姑娘立雪的风姿,妾身便是绣得再精绝,也不过是幅死景。所以说……”
茶烟袅袅浮起,隔开两张如玉面庞。
“物与人的缘分,一在得遇,二在合宜。” 她指腹摩挲过杯盏,话锋一转,“瞧着是上头的物件流水样往扶摇宫送,倒平白惹得六宫侧目。说到底,终究是忧心姑娘无名无分,恐宫人轻慢了清贵出身,这才煞费苦心寻个‘体己’的名头罢了。”
“‘心意’二字,终究是两心相映之事。物件贵重与否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便是那‘亲手所为’四个字。哪怕技艺生疏些,针脚稚拙些,也远胜过旁人绣出的千百件天衣无缝的珍品。”
她顿了片刻,端起茶盏,以袖掩面轻呷了一口,方才继续道:“毕竟,那耗费在其中的辰光与心思,是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的。”
话音落下,崔明禾执盏的手指一顿,茶水在杯中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两人缄言几息。
“亲手所为”,这四字无意是不偏不倚、正扎在她心头那点最不为人道的别扭上。酸,麻,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涨。
是啊,她先前恼什么,烦什么?
恼的是萧承懿那副理所当然的施恩嘴脸,烦的是自己竟真要为他费这般功夫。可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坐在这里,一针一线地学,一针一线地绣。
于旁人眼中,这或许是邀宠,是献媚。可崔明禾自己心底清楚,这与宠爱无关,与献媚更不沾边。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一场她与萧承懿之间心照不宣的拉锯。他步步紧逼试探她的底线;她则于退无可退的方寸之地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隙。
例如这方帕子。既是她用来堵住他嘴的筹码,也是她用来安抚自己那点不甘的慰藉。
她忽然意识到,自入宫以来,除了流萤那丫头傻乎乎的忠心,她身边竟是许久未曾有过能这般“说得上话”的人了。
周月窈张扬跋扈,杨含章笑里藏刀,卫钰爽直却也心思简单。唯有眼前人……此人绝不简单。
对方却瞧得出她神色微变,并不追问,亦不再就此事深谈。话到此地已是恰到好处。再多一分便显刻意,少一分则意犹未尽。
郑令仪道:“说来,开春的料子内务府才刚送来,妾身瞧见有一匹新贡的烟霞锦,色泽与姑娘今日这身衣裳极衬。改日赠与姑娘,姑娘若是得了空,可请绣娘裁来做件褙子,想来定是好看的。”
“才人有心了。”崔明禾顺着她的话应了一句,心神仍有片刻的恍惚。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便是女儿家之间的闲谈。从新制的衣裳花样,到时兴的头面首饰,无一不精。偶尔聊及内外命妇的机锋暗涌,也仅点到为止,引而不发。
待到日影西斜,她才起身告辞。
檐下悬着的琉璃宫灯被晚风拂动,叮当作响,将一地斜阳剪得细碎。崔明禾亲自将人送到宫前阶下,目送那顶青呢小轿走远,这才收回目光。
廊下风有些凉了。她一拢衣袖,转身回了内殿。又唤来流萤沏上新茶,指腹触过绣绷上缎面海棠朱砂色,先前郑令仪那番话在脑中挥之不去。
“忧心姑娘无名无分,恐宫人轻慢了清贵出身,这才煞费苦心寻个‘体己’的名头罢了。”
可果真如此么?然而那人行事向来如雾中看花,真假虚实,从来都只由他一人说了算。
静坐片刻,她目光从那朵海棠上移开,落在了其下一角,此处还残留有几道浅淡的痕迹。是她最初用松青色丝线胡乱绣下的几针,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此刻端详几息,先前中道崩殂的念头又重新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崔明禾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西府海棠醉春风?太便宜他了。萧承懿这种人,哪配得上风花雪月。
郑令仪传授的针法确实精妙,崔明禾越绣越觉顺手,原先的滞涩感渐渐消弭,针脚也愈发细密匀称。
走针间,思绪如乱丝缠绕,又渐渐被手中这根银针牵引着梳理开来。
譬如他以省亲为饵戏耍她时可恶又无赖的嘴脸,譬如一句石破天惊的“同榻而眠”,譬如宫道之上姗姗来迟的解围,譬如他强硬为她戴上耳坠时指腹犹温。
再譬如学宫那场不期而至的骤雨。
她咬断线头,重新换了色,又想起一桩旧事。那年岁末大考刚过,她与萧承懿并列魁首。祭酒命二人各作一幅画,挂在明伦堂以供学子观摩。
她不喜两人姓名并列展示,有意压他一头,一副《春山烟雨》画了三天三夜,烟岚云岫,笔墨清润。萧承懿则作《寒江独钓》,孤舟蓑笠,意境苍茫。两幅并排悬挂引来无数赞叹,偏生谢珩那厮摇着折扇点评:“崔大姑娘的画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生气;殿下的嘛……”
他给出评价:“孤绝太过,瞧着就冷。”
如今想来,谢珩那双眼睛忒毒。她与萧承懿一个太傲,一个太独,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
针线无声穿梭,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针一针绣进这方寸之间。
凝神运针,其上物事渐成气候。针脚虽不甚整齐,却也还算过得去,比起最初那团乱麻已是天壤之别。
直到更漏声声,那方轮廓终于在缎上显形。
将帕子从绣绷上取下,在手上掂了掂,心头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满足。她盯着那玩意看了半晌,扬声唤了流萤。
守在殿外的人立刻推门进来,笑道:“姑娘,可是绣好了?”
“嗯。”崔明禾将那帕子递过去。
流萤满心欢喜接过,待到烛下一看,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了。
海棠娇娆迎风盛放,花下昂首一只探头探脑的……王八。墨绿甲背,青碧纹路,绿豆小眼,四只短腿扒拉在绣面上,短小尾巴拖曳其后。
一雅一俗,惊世骇俗,傻气冲天。
“姑、姑娘……这……”
“怎么,不好看?”崔明禾明知故问,斜睨着她。
“不,不是……乌龟?”
“什么乌龟,这是玄武。”崔明禾一本正经,一番歪理被正襟危坐道出,显出十二分的冠冕堂皇,“玄武镇守北方,主风雨,最是能驱邪避秽。我绣玄武镇在海棠之下,是盼着咱们陛下,新的一年里能少些阴私算计,多些清明坦荡。”
流萤听得一愣,将信将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崔明禾脸不红心不跳,“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这可是正经的祥瑞。”
流萤被她这番话说得晕头转向,再看那帕子时,似乎觉那只王八当真顺眼了许多。
“去,”崔明禾懒懒地挥了挥手,“寻个好些的盒子装了,现在就给陛下送去。”
“现在?”流萤大惊,“这快子时了,陛下怕是早已安寝了。”
“就是要他睡不着。”崔明禾低声嘟囔了一句,略一思索,复又抬高了声音,“就说……就说扶摇宫谨呈‘海棠照玄武图’一幅,恭祝陛下新年吉祥,玄武护体,邪祟不侵。”
“姑娘……”
“去。”不容置疑。
流萤嘴角抽了抽,几番踌躇,硬着头皮接过绣帕,寻来一方锦盒与托盘将其小心装入。正要退下,又被崔明禾叫住:“等等。”
她脚步一顿,转身就见自家姑娘弯下腰去,从妆台抽屉深处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匣。
锦匣打开,里头只一块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牌。玉质极佳,通透得几乎映出人影,其中刻以一个小小的篆字“禾”。
这东西流萤眼熟得很,是当年太学时太皇太后赐下的压襟佩玉之一。因着浑圆小巧,姑娘时常把玩。
崔明禾捻起那玉牌,拎着系绳,竟朝那绣帕上王八光秃秃的脖颈处比了比。
“啪嗒”。
手指一松一放,玉牌稳稳落在那王八昂起的脖颈下,温润玉色衬着墨绿甲壳,活像给这呆物佩了块价值千金的……王八牌!
这下更是滑稽得令人发指。
“成了。”她拍拍手,满意端详过这幅集“心意”与“诚意”于一身的“吉物”,“去吧。若陛下问起这玉牌,便说是玄武颈上镇妖煞的灵物。”
流萤哭笑不得,只得捧着托盘退下。崔明禾望着她背影,想象着流萤战战兢兢将东西呈至御前,王喜或萧承懿看清那绣帕上景象时的神情——震惊?震怒?抑或是……荒谬无言?
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笑意渐渐漾开,起初只是一丝,而后越来越深。郁积已久的憋屈竟似真的随着这滑稽一针,狠狠刺了出去。
案上茶已凉透,她随手倒掉,重新沏了一盏。茶香氤氲中,她忽又想起那句“一在得遇,二在合宜”来。
这方绣帕,海棠是给外人看的体面,王八是她藏不住的小小恶意回敬。正如她与萧承懿,表面是君恩臣节,内里却是……
是什么?
懒得深想,她索性阖上眼睑,任凭那点微弱的烛光隔着薄薄眼皮在黑暗中摇曳。只知萧承懿日后怕是又要变着法子来“报答”她这番“心意”了。
寂静中,听得烛花“噼啪”一声轻响,又一段灯捻燃尽。
我们这的憋老仔 脖子喜欢挂玉牌[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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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树海棠压玄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