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澜等谢渊的回答等到有些聊赖时,谢渊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接着温热的触感传来,他被挪开了。
出人意料。
程雪澜有一些错愕。
倘若他被人封印百年,大业未成走投无路,有人给他指一条不怀好意的路他也会试着走走。
没得选,还不如与虎谋皮,绝地求生。
他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谢渊没给他这个机会。
谢渊的眸子比先前暗下了些许,看着似乎想掐死他,但又生生克制住了。
他暴力催开禁制,对外头久久无人在意的左秋道:
“进来说。”
左秋如落汤鸡一般跨进洞府。目光扫过二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再抬头,发现谢渊脖颈上有一点被勒过的痕迹,顿时不敢多问。
“畏畏缩缩什么,不就是谢无尘醒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少年魔神声音冷戾,“就算他杀到魔渊来了,头一个便冲着我来,你们还想能和他对几招?”
话说的不客气,但在理。
“不...……不是,还有一件事。”左秋抿抿唇,谨慎吞吐词措,“禁锢在魔渊北侧崖壁上的魔种和魔修的魂灯灭了许多,唯独右夏的还亮着。”
右夏的灯还亮着?
右夏搞的鬼?他还能有这本事?
程雪澜在一旁听着,不禁挑眉,有些讶异。
本以为这回谢渊也会置之身外,熟料不知哪句说到点上,他竟面色凝重,挥手便要施展缩地千里前去。
程雪澜怕生差错,忙不迭伸手。
他们方才还不清不楚地打了一架,程雪澜倒是毫无芥蒂。
谢渊瞥了他一眼,还是不同他说话。
暴雨里,谢渊笔挺的身影落在石壁上有些伶仃。片刻后,他转身抓了把伞,又沉着脸将手牵了上去。
周遭如浮光掠影般扭曲变形,一阵撕扯感过去,飘飘然的躯体落了地。
腥臭味直冲天灵盖,模糊的迷雾中可见度极低,程雪澜还未站定,谢渊便将伞撑开。
血液淅淅沥沥地落下,丝毫不逊色于这场暴雨。血色如帘般沿着伞面滴落,偶然砸在衣摆,灼出一个洞,灵光溃散。
魔种的血已经浓稠到暴雨都难以稀释了。
程雪澜眯着眼打量周围。
很多树——魔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有相貌正常的树?
“别抬头。”
谢渊先他一步看清周围,伸手按住他的后脖颈,声线竟有些急促。
魔焰轰然烧起。
程雪澜不得已低头,却还是在焰火焚尽一切前,在倒影中看见一张张悬在半空中的皮囊。空荡的、因暴雨而黏合皱巴,高高摇晃在尖锐的枝头。
偶尔大风灌进破口处,又密密麻麻地撑出一具具人形。
程雪澜的眼瞳因恐惧而放大。他颤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谢渊道:“树。”
是一棵树,从崖壁上斜斜长出,几乎遮云避日,粗壮的树枝又生出根须,如树干般扎入地面。
谢渊眯着眼辨认片刻:“幻雾树。”
幻雾树是生命力极强妖树,只需一具血肉供给养分,再辅以些许灵水或魔界弱水便可以再生,基本一树成林。
又因清晨会升起致幻的迷雾毒障,诱人进林杀害,早在许多年前被大规模清理,又因惊鸿元年的那场雪伤了根本,基本难以见到。
“幻雾树?魔渊怎会出现幻雾树?可有开灵智?还是分支?”程雪澜面色苍白问。
谢渊:“分支,不足为惧。”
能杀这么多人,不过是乘了谢无尘封印的东风。
谢渊抬手就将前路的树也给烧了。
幻雾树这类妖物非魔非人非仙,虽然造不成多大损失,但麻烦在繁殖力极强,寻常修道者看见基本都是喊打喊杀。
程雪澜伸手拉住要继续向前的他,面色苍白,道:“我能就在这么?”
“怕?”谢渊歪头斜睨他一眼。
“不怕,”程雪澜僵硬地扯扯嘴角,声音打颤,“就是有点脏,不想走。”
谢渊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几乎让程雪澜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在做戏时,谢渊有了动作。
他将伞留在程雪澜手上,又留下一道魔焰。
“魔焰可保你周全。”他叮嘱了这一句便转身离去。
谢渊彻底离远前还回头看了一眼,程雪澜不知打哪来的爱洁毛病,不愿用手接着魔焰,最后放在了伞面上。
——谢渊当然知道程雪澜撒谎了。
但礼尚往来,他也没告诉程雪澜自己可以通过魔焰窥觑其他场景。
魔焰视角天旋地转,待稳定时已坠入地面,程雪澜随手收了伞,魔种的血水对他而言竟毫无影响。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下巴,和一张没有情绪的唇。
灵力幻化的衣物被一点点腐蚀,只剩下一件起初有穿来,如今已有些褴褛的白衣。他沉着脸切下一缕头发,催动灵力燃烧,烟雾竟成一缕丝线状向前蜿蜒。
程雪澜将头发结实挽起,道:“去找他。”
“迷千雾,你个老不死的。”他又骂。
谢渊记得程雪澜说过他双亲亡故后,拜入迷千雾门下受尽磋磨。
倘若迷千雾是幻雾树妖,只需要告发便能脱离苦海,为何不说?
谢渊回忆着程雪澜的过往,却发现谢无尘与程雪澜结为道侣后基本从未主动调查过他。
爱使人盲目,所有的过去,谢无尘道侣的过去基本都是出他的嘴。
程雪澜顺着烟雾走了,暴雨打在他身上,即便面色是苍白的,脚步却极稳,相较先前反倒更为稳健。
烟雾将他指引到了崖壁上一具尸体面前。
程雪澜拎着伞飞身上前,落下后将层层交叠的魔种尸体挑开,最终如愿地看见了有明显色差的一截树根。
交错杂乱的树根盘踞在枯骨当中,树根与白骨颜色一深一浅叫人毛骨悚然。
程雪澜面有纠结,片刻后颇为嫌弃地踢开几个奇形怪状的头颅,彻底露出树根。
还好,还没吃太多人,这场雨的灵力再厚些、又或是血肉养分再多些,幻雾树分支都会无可避免地越发茂盛,最后成为类似分神的东西。
他取下发簪,正要割断这只枯藤,
“救——救救我——”
程雪澜眉目一凌,伞柄将身后的手打开。
“右夏?”他回头点亮一道灵光,仔细辨认,错愕道。
右夏被一根树枝洞穿,奄奄一息,下半身与树融为一体。
“救救我——救救我,程雪澜,我、我知道你,我爹是你师父对不对?”右夏与御兽首领关系不差,南境诸多事宜他也有所耳闻。
“你爹?迷千雾?”程雪澜有些惊讶。
程雪澜蹲下身,用伞挑起右夏的脸。
他细细端详,发现这张脸的眉目倒真有点像迷千雾。
“所以呢?”他语气中疑惑。
右夏被这个姿势弄得喘不上气,只能艰难道:“我死了,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
程雪澜叹气:“你就算死这里了,你爹也发现不了啊。”
他对上右夏慌张的神色,挑了挑下巴:“喏,你爹的分支没开神智,我丢下你,你就是被你爹杀的,满意吗?”
见来硬的不行,右夏顿时忙不迭攥住他的腿,不料程雪澜手上的伞爆开一道火星子,魔焰顺着手臂将右夏灼得阵阵哀嚎。
程雪澜讶异地看了眼魔焰。
“程雪澜……程雪澜,我爹救过你的命,求求你……除了将你送给谢无尘外他没有对不起你,看在我爹真的救过你命的份上。”右夏咬牙切齿地松软态度。
这对右夏而言并不容易。
毕竟他妒恨过程雪澜。
自从他坠入魔渊后的每一天都不复修真界那般自在,等到从魔渊底层爬上去能够看到外界后,却发现爹收了个义子。
分明所见不多,但右夏不知道从哪来的想象力,把那残缺的见闻脑补成父慈子孝。
程雪澜捏着伞,心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东西。
程雪澜被他蠢得嗤笑一声,看向右夏的眼神甚至带了一丝怜悯,他道:“你爹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
他后退半步,避开右夏的抓挠。
“听好了,你爹这棵幻雾树妖救过我不假。但他收我为义子不过是对我有所图谋,真要算起来,你爹的命算是我给的。”
右夏这个没脑子的东西闯祸后难免牵连迷千雾,迷千雾彼时为保住人修的身份,不惜自毁一半本体以免被察觉幻雾树气息。
为了躲避搜查,迷千雾装神弄鬼以神树仙君自称留在凡间。那年程雪澜家中出了些事端,自己走投无路求到了迷千雾底下。
迷千雾才不愿救他,不过是看在程雪澜血脉特殊的份上需要养伤罢了。
右夏茫然道:“我爹,幻雾树妖?”
程雪澜:“……”
蠢货。
右夏迟钝的大脑开始运转,接受现实后竟道:“我爹是迷雾树妖,天生恶性,却救下你,还传授你一身本事,此等恩情还不够大吗?!”
程雪澜:“……”
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了,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在脑子里盘算,勉强挑出迷千雾做过的一件人事做结尾:“他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把我送给了谢无尘。”
伞上的魔焰跳了跳,一瞬间窜高,又好似害怕被发现般缓缓平息。
程雪澜懒得和他废话了,一脚将人踢开就要将那枯藤割断。
“程雪澜!程雪澜!”
右夏双目涨红,竟是忍痛暴起要将人抓住:“我就算死也要带上你这个贱人!!”
右夏的指甲划破皮肤,一滴血落在枯藤上。
枯藤肉眼可见地长大。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从前做我爹的义子、又自甘堕落出卖身心爬上谢无尘的床,如今谢渊对你有几分好脸色你是不是就以为能骑在我头上了!”
右夏小时候被挨揍是不是被迷千雾不小心抽脑袋上了?
程雪澜面色不妙,拧着眉迅速将人踹开,挥动伞柄散开魔焰,驱散了尝到甜头而围绕着他的树藤。
却还是一时不察,被汲取了一些血。
突然手中一轻,魔焰中有人伸手替他接过伞柄,更加强烈的魔焰灼烧着四周。
焰火舔舐上右夏的下半截躯体,顷刻便连着魂魄也一同燃烧,惨绝人寰的叫声响起。
程雪澜头皮一炸,下意识转身。
谢渊斜睨他一眼,顺手一开伞面,将人腰腹勾住扯了回来。
宽大的手掌摁住程雪澜的肩膀。
——程雪澜心惊肉跳,这完全是只带来了惊悚的动作。
“害怕?”
谢渊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嘲弄又戏谑。
程雪澜沉默地看向被踹了好几脚的右夏。
“怕脏?”
程雪澜心虚之下拍自己衣袖的动作一顿。
“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程雪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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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没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