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人心至冷。
连着两个错了,息影看见淑妃苍白痛苦的神色,赶忙握住她的手,“娘娘?”
淑妃渐渐收起眼底的苍凉,“你真的觉得陛下他爱我吗?”
息影抿着唇,未言。
“天下人都看见他独宠于我,可这份宠爱便是爱吗?”
“我不喜欢,也不需要。”她的目光掠过窗外高耸的宫墙,那里有一只鸟儿正奋力飞向天际,她的眼神随之而去,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息影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娘娘!”
这些话放在皇宫这种危险的地方说出来更是如利剑,若是被有心人听见,那便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可淑妃看上去并不在乎,她并不恐惧皇宫里森严的秩序与皇权威慑,换句话说,她不恐惧的,是死亡。
淑妃释然地笑笑,轻拍她的手,“不必担忧,没什么的。”
“不说这些无聊的了,快给我讲讲宫外头,尤其是云周城里,如今有什么变化?有什么好玩的?”淑妃的眼睛里浮现出希冀,满头华彩都熠熠生辉。
息影瞧着她的模样,便将云周城的近况与她说了一说,还状似不经意间提起了岳遇伦。
“岳家公子在云周城里活的很恣意,无人敢得罪他。”
息影的话说的很委婉,但是淑妃一下便猜透了她的意思,皱眉道:“遇伦他......他从小便顽皮,没想到我走了以后,他竟愈发顽劣!”
“娘娘也不要着急,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上次瞧着岳公子他似乎对一平民女子十分在意,很想将她带回府中呢。”
淑妃一听便变了脸色,身形轻轻晃动,头上珠翠碰撞的声响在寂静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岳家的人太惯着他了!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
“什么岳家啊?”一声浑厚威严的声音由远及近,淑妃和息影一听见动静便慌忙起身下跪行礼。
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视野里,澄平帝弯腰温柔地扶起淑妃,像是呵护一件珍宝,对息影则是招了招手,仿若拂去一粒尘埃,息影便识趣地退到一边,澄平帝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如千万钧重量压下。
他弯起嘴角笑道:“爱妃在与梅相的侍妾说些什么好玩的呢?”
淑妃原本温和的脸色一下便如阴云过境,凉凉的风四起于疏桐殿,她语气淡淡,“不过是些闺阁小话罢了,陛下这也要听吗?”
“朕似乎还听见了什么......岳家?朕听闻岳家公子最近似乎为了个女子,带着侍卫上独孤府要人去了。”
息影听见独孤二字便心里一跳,悄悄盯着澄平帝看他说些什么,他道:“淑妃,此事你怎么看?”
“遇伦虽为臣妾的弟弟,可臣妾既然已经出阁,岳家之事便不会过多询问,岳家之人都是陛下的臣子,君臣之间如何处置,自然该听陛下的。”
淑妃的一席话表明自己与岳家之间并无往来,如此便可表现出她并不参与朝堂争斗,置身事外也可放松澄平帝对岳家的戒心。
“爱妃总是这样贴心。”澄平帝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贴近她说道。
澄平帝然后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慰问了下息影,还顺带问了下梅谢雪的身体如何,新上任是否不习惯。
息影便在旁不卑不亢地回答着,然后澄平帝便点点头起身离去,将疏桐殿又留给了她们。
澄平帝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疏桐殿的阴云散开,淑妃看着旁边站着的玉岚叹了口气,转身对息影道:“抱歉息影,刚刚让你这样不自在。”
息影微微摇头,“没事的娘娘。”
淑妃又拉着她坐下,又讲起了云周城,“云周城里那座望仙楼还在吗?里面的龙井茶我很爱喝,胡先生的书说的也很好,我从前喜欢和他......喜欢一个人去听听书。”
他?息影蹙眉。
“还有城南的蔡氏糖水铺,我从前很喜欢喝。”淑妃的声音越讲越柔和,那是她独属于云周的记忆,埋在脑海深处,就算相隔万里也无法消失。
息影之前在云周城时,特地将云周城逛了个遍,当时只不过为怀念自己早已远去的童年,却没想到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望仙楼依旧很热闹,胡先生依旧在里面说书,可城南的糖水铺,已经关门很久了,听闻是因为蔡师傅年纪大了,已经回乡养老了。”
“如此......”淑妃顿了顿,“果真是物是人非。”
殿外有风吹来,簌簌花落如飘雪。
息影走出疏桐殿,走到长长的宫道上,她穿过御花园,染了一身香,在宫道的拐角处,碰见了盈盈笑着的蕴真。
她一身碧色长裙,上头针线绣的花纹样式精致无比,在光线下流出波动的色彩,像是一池碧波吹皱。
她伸手拦下了息影,“息影姑娘,可有兴趣来我府上坐坐?”
车厢内寂静,无人开口说话,只有两个人随着马车行进在路上而轻微摇晃的动作,蕴真撑着手臂,手指抵着太阳穴,微微合眼,似乎在假寐,息影则是端坐一旁,蕴真不说话她也不开口。
一路上蕴真也没有开口说邀请息影来她府上的目的,不过息影猜肯定是因为梅谢雪,否则她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肯定是入不了蕴真的眼的。
可蕴真回府上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她:“知道那件有意思的事是什么了吗?”
乍然间,息影想起来那日淑妃落水后她在出宫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了蕴真,她对她说,“今后多来宫里看看淑妃,或许能知道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的事......难道就是指淑妃其实心有所属,进宫只是被迫?
蕴真姿态随意地靠在塌上,扣弄手指上鲜艳的蔻丹,“父皇当年微服私访到了云周城,一眼便相中了岳逢薇,不管怎样都要带她回宫,可岳逢薇当时有自己的心上人,有情人偏偏不能长相守,就因为我父皇的一句话岳逢薇就进了宫,成了个不会笑的木偶,你说可笑不可笑?”
“宫闱之事,妾身不敢妄言。”
蕴真放下手,收回露在裙摆外头的脚,站起身来,“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可女子这般被人轻贱的命运,你不觉得不公平?”仿佛一道闪电劈进花团锦簇的盛景。
“不平的秤就需要人来掰平不是吗?”蕴真的野心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的眼神里。
“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会是简单的孤女这么简单,否则梅谢雪也不会将你一直留在身边,无论是从前在苍梧山还是如今在玉京,你的才能与胆识实在是太过惹眼,应该不止是我,澈思铠勤那些人估计也早就盯上你了吧?否则那日宫宴为何偏偏是你碰见了落水的淑妃?”
息影低头,像是俯到了尘埃里,“妾身愚钝,不知公主殿下在说什么。公子将我留在身边是因为公子心地善良,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才能胆识。”
蕴真一步步迫近她,她青葱般的手指捏住息影的下巴,微微用了些力气,指间泛白,迫使息影抬起头来,“不用和我说什么你愚钝,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听的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会自己看,还有,你也别说什么梅谢雪心地善良,在这吃人的玉京,有什么人是善良的?善良的人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息影眼神平静,依旧垂眸不语。
蕴真松开了她的下巴,拂了拂袖子,“罢了,你若要一直装傻我也没办法,但是梅谢雪对你的情意我可看的明白,你便在我这多喝两盏茶吧!”
在皇宫正大门外等了许久却不见息影出来的梅谢雪在知道她被蕴真带到公主府后立马让罗叔驾着马车往公主府赶,一路上的马蹄声急促如瓢泼大雨。
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到公主府的时间比平日里快了一半,马车还未停稳,梅谢雪便一把掀开了门,“罗叔!”
罗叔立马上前扶过他,他们匆匆走到大门外,立马便有下人去通报。
梅谢雪站在门外,虽说看上去神色如常,但他紧握的拳头便能看出他的急切。
下人来报,蕴真便轻笑一声,“果不其然。”
息影也未料到梅谢雪会来的这样快,她原本都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一连串的说辞用来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她的话都还没有出口的机会,梅谢雪已经到了门口。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息影便见到了行色匆匆却又把背挺得笔直的梅谢雪。
息影不禁喊出了口,“公子......”
在听见息影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后,梅谢雪的僵硬紧绷的状态微微放松了些,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恢复如往常一样自信镇定的模样,“公主殿下,近来可好?”
蕴真嘴角一勾,涂着鲜艳蔻丹的如玉手指拂过发间的金色步摇,流苏碰撞发出悦耳声响,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却让人在此刻有种摩擦耳膜的不适,“好啊,非常好,我一向都好。”
“公主好便行,今日多谢公主殿下留我家息影在府上喝茶了,下次若是有机会,我也送些我府上的好茶来与殿下尝尝。”
“好呀,梅相的茶我还真想尝尝,不过,”蕴真站起身,绕着息影走了一圈,“息影姑娘在我这还没坐多久,她这么有意思的人,我还没和她聊够呢!”
言下之意便是现在她不会轻易放人了。
梅谢雪的眼睛被纱蒙住,看不出情绪,他轻轻笑道:“是啊,息影着实有意思,可殿下府上有意思的人也不少,符经纶和朱垣就不错,除了他们还有一串的人呢,我却只有息影一个,殿下不会连我唯一的侍妾都要抢吧?”
息影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蕴真,她道:“梅相说的这么严重做什么?左右息影是你的人,我又不会真的抢了去,不过是今日与她聊天聊的很是投缘,想再留她坐会儿罢了!”
其实息影和蕴真也没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是蕴真在说,息影在一旁装傻充愣罢了,于是息影还是恭敬礼貌地微笑点头。
梅谢雪闻言依旧嘴角含笑,只是语气强硬了些,“殿下厚爱了,今日天色不早了,府上的内务还需息影来打理,她还是同我早些回去为好,若是下次得空,我再与息影一同来公主府上喝茶。”
“息影,我们回吧!”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悬在半空,等待着。
息影站起身,对着蕴真行了个礼后,便跨过蕴真拖在地上的华丽裙摆,朝着梅谢雪走去,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手一下触碰到了温度,“走吧公子。”
风掠湖面,鱼群惊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