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这个声音仿佛近在耳边,一下又一下地敲打息影的心脏。
息影眼神微眯,听出了个大概。
像是竹竿敲地的声音。
风经过林间拐角,野草弯了腰,吹起一片灰色衣角。
灰色的身影渐渐明晰——是位年轻的眼盲的男人。
松绿色的布缠绕眼睛,头戴木簪,身形单薄,握着竹竿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整个人显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似高山间流风回雪,望而却步;似暗夜高悬明月,光亮皎洁,纯白无瑕;似昆仑盈握之璧,光滑玉润——实乃是仙人之姿。
飘-飘-欲-仙却又仿佛格外苍白易碎。
息影皱眉,转瞬间心中便有了计量,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弱,她怯生生地开口,“这位公子......”
男子的脚步一顿,朝声源处偏了偏头,“嗯?什么人?”
“小女子我......”话没说完,息影便两眼一黑,话停在嘴边晕了过去。
*
息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见了很多人,很多事。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些人或事任凭岁月如何冲刷,如何无情,也难以蹉跎掉一些深深刻进骨髓的东西,就仿佛是摩崖石刻,任凭风吹日晒,狂风暴雨,霜雪严寒如何摧残,但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掸去上面的尘土,露出上面的内容,又回到历史的轨迹。
对于息影来说,亦如此。
危星是个庞大的组织,涉及刺杀,间谍,人口买卖等一系列隐匿于黑暗的勾当,它的体系繁复冗杂,涉及面极广,渗透着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在危星里的人大多身不由己,大多数或以被略,被买卖的方式进入危星,他们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来处。
他们就像一张空白的纸,在来到危星后被肆意涂改,最终成为危星里最忠诚也最听话的星星。
但是有时候总会有人成为例外。
“我不想再杀人了。”
那人坐在台阶上,面对着即将消散的夕阳,淡淡余晖映射下的光亮,将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到湿-漉-漉的台阶上,仿佛地狱里挣-扎的枯瘦鬼影。
息影抿着唇站在她旁边,半晌才开口道,“那你要怎么做?”
面前的人静默不语,直到落日余晖渐渐散去,台阶上的斑驳光影随着落日而去,紧接着攀上黑夜的幽暗。
她站起身,面对着息影,开口说了三个字。
或许是出口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太过难以实现,让息影不禁有些恍惚,从中又有些震惊,一时间心旌摇荡。
树梢的寒鸦尖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走,寒风裹挟着落叶奔涌至远山脚下,月亮依旧凄清,星辰依旧明亮闪烁。
此后那个人确实在为她所说出口的那三个字暗中付出实践。她利用自己身为朱雀使的地位和权力暗中打点好所有事宜,只差最后一步便可完成金蝉脱壳,假死脱身,去拥抱她的自由,可是命运总是爱捉弄人,息影记得那日是春-光灿烂的好天气。
“星主,朱雀使她......死了。”大殿之上的女人缓缓从琉璃座上起身,款步走下,冷声道,“属实吗?”
“属实。”
女人缓缓俯下身,仔细地盯着地上的死尸,仿佛一条毒蛇睨着森然的眼,嘶嘶地吐着信子,她全然不顾尸体溃烂的脸与散发的恶臭,就着那样一个姿势歪了歪头与地上死尸的头颅在同一个角度上。
“嗯,真的是我的朱雀使呢。搞成这个样子,害我差点没认出来。”调皮的语气仿若豆蔻少女,如若人们忘记她骇人听闻的身份的话。
“既然都已经这样了的话......”她倏地起身,用墨色丝线绣满繁复花纹的暗紫色衣袍一挥,语气冷然无情道,“那就丢去喂狗吧!”
在旁的息影低着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战栗。
有星星低低出声,“可...可那是朱雀使啊。”
女人敏锐地捕捉到声音来源,冷冷一瞥,“那你要去陪她吗?”
冷然的目光是冰冷的利刃,霎时射入那颗星星的膝盖骨,星星扑通一声跪地,冷汗涔涔,大声求饶,“不敢不敢!星主恕罪星主恕罪!”
额头磕地的声音在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微暗的烛火在大殿里摇晃,将众人的影子照的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空气中流淌着的压迫与震慑,仿佛冻结了在场除了紫袍女人以外的所有星星的躯干,他们的目光驻足在女人的裙摆上,内心起伏不定,像一只汹涌浪潮中即将倾覆的小船。
许久,女人薄唇轻启,“杀了吧。”她抚了抚自己华贵紫袍上的罂粟花纹样,目光分毫未落在被拖走的星星上。
“危星里的星星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和怜悯,记住了吗?”
剩下的星星答,“记住了......”
“很好,但愿你们真的能记住,如今朱雀使的位置空着......”女人故意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在星星间逡巡。
一些星星在听见这话的同时,眼睛里顿时燃起了光,那是对权力地位的渴求与贪-婪,他们都想成为新任朱雀使。
星主的眼神突然锁定在一人身上,红唇微微弯起,目光中添了几分虚伪的亲切,她漫不经心道:“张月鹿。”
人群中的张月鹿惊而抬头,对上女人意味不明的笑。
“新任朱雀使就由你来当吧!”
新任朱雀石就由你来当吧。
新任朱雀使。
朱雀使。
眼前场景跟着这句话轰然破碎,场景光速旋转,最终定格。
青国靖王府邸。
靖王捂着自己被割破的咽喉,呜呜倒地,鲜红色的血液喷薄而出,淌了一地,地上的人瞪大了双眼,那双眼里写满了震惊,愤恨与不解,那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刚刚拿短刃割破自己咽喉的蒙面人和他身侧的女人。
息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问为什么自己的心上人能连同他人杀死自己。
“你别这样看我,”息影俯视他,“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因为我不是真的凌绣啊,我不是你的侧妃。”
那双眼睛变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失神,下一刻,那双眼睛忽然静止,而那个人的生命已经在悄然间流逝,就像一滴水蒸发一样快。
她静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脚踩着鲜血往门外走去,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由深至浅的骇人脚印,最终在庭院中消失无踪。
她跃上房顶,在屋瓦上飞快行走,如猫般轻巧,无一丝声响。
朱雀门下的星星赶来与她会合,落后于她身后三丈的地方,“朱雀使,星主要你办完事快些回去,她有另外的任务要你去办。”
息影淡淡回答,“知道了,我随后就回。”
星星应了声是,随后消失在碧空如洗的蓝天下。
外面的天真蓝呐,回去后便只剩下黑暗。
杀死靖王这项任务是星主特意交代她去完成的,原是因为新主接下了皇室中某位尊贵之人的单子,报酬丰厚。
其实说实话,靖王对息影,哦不,是假扮凌绣的息影还是挺好的,宠爱给了她,富贵给了她,即使她一直拒绝他。
如果是真的凌绣的话,或许在这几个月里已经爱上了靖王,成全了一双璧人的佳话。
可惜息影不是凌绣,她是个专业的杀手,拥有绝对的冷静与自持以及异于常人的伪装能力,或许是靖王死前那双充满难以置信却又隐含不舍的眼睛,挑起了她内心的一丝波动,她又想起了任音,想起了她说的那三个字——我想逃。
一语惊起惊涛骇浪。
逃吗?她突然也有点儿想了。
或许是她内心仅存的一点良知和对外界澄澈天空的向往。
那一年初秋,带着燥意却又萧瑟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盘旋着直上天穹,又随风远去。
在她出门要完成星主交代的任务的途中,她逃了。
追逐、打斗、孤身行走......眼前场景如散落的碎片,一片片地从她身旁掠过,她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猛然惊醒,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有重重模糊重影,片刻后重影渐渐归位,她也渐渐清醒。
她的手上突然多了种触感——柔软的,微凉的。息影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那只手霎时一僵。
“姑娘,你醒了吗?”
息影的喉咙因太久未喝水而异常干涩,一时难以说出一句完整清晰的话,她只能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嗯”。
男子许是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从身侧拿起来倒在榻前的竹竿,然后精准地走到几案前,拿起来看起来毫无装饰的茶杯和茶壶,壶嘴对着杯壁缓缓倾斜,水便细细流入杯中。
息影默默看着并不做声,男子将茶杯递到息影身侧,息影手撑着床支起身来,就着茶杯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方才开口道,“多谢公子搭救。”其声音之婉转叫人莫名生出爱怜之心。
“无妨,请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也好让人送你回家。”
息影毫无波澜地盯着眼前人被松绿色布条所遮住的眼睛,说出的话却处处惹人怜,“我...我名唤息影,我家在...我...求公子收留我!不要让我回去!”息影说着便扑通一声从床上滚落在他脚边,一个劲地磕头,宽大衣衫扑了一地。
他被惊了一跳,慢慢蹲下身来,“哦?为何?”似笑非笑。
息影身子颤-抖,惊恐地开口,“我...我父亲嗜酒好赌,喝醉了还打人,他将我母亲活活打死了......从那以后每逢醉酒便开始打我,将我打的遍体鳞伤......”她说的声泪俱下,全然不顾眼前是位眼盲之人,“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了了,就逃了出来,幸亏遇见了公子,若是再让我回去,恐怕我要死在他手里了!求公子可怜可怜我!”
“嗯,确实很可怜的人呢。”男人轻笑,话风一转,“可是你一个伤重之人,我一个眼盲之人,现在还得反过头来照顾你,对我来说可不划算。”梅谢雪说的戏谑味十足。
息影连忙说,“我不需公子多费心,我可以做公子的婢女,为公子干活,照顾公子。”
“可你现在是病人,病人需要休养生息,而且你昏迷了整整三日,这三日床都让你占了,榻却让我睡了,害得我腰酸背痛了整整三日。”梅谢雪还夸张地比了个手势。
息影的眼睛瞪的浑-圆,她震惊的不是自己昏迷了三日,而是他的后半句话。
息影试探着开口,“那从今日开始......公子睡床,我睡榻?”
“好啊!那我就发发善心,留你做个婢女好了。”
息影的眼睛再次瞪得浑-圆,你答应的倒快。
她心中腹诽半晌,却看见男人愉悦地起身,嘴角挂着得逞的微笑。
“敢问公子何名?”
“我名——梅谢雪。”
*
其实息影早就知道了他是谁。
拥有这样如月似雪的气质,但却眼盲的人只有他,并且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所处之地——苍梧山,以及眼前之人姓梅,名谢雪,字照寒,还有他的生平,不过从澄平十二年后此人便没什么消息了。
这些消息都已经大致浮现在息影的脑海。
她看见梅谢雪得意地开口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他故意拖长了音,“婢女了。”
息影一扬眉,还是低声回应道,“是。”
“你这一身伤七日后便可行动自如,但若要好全恐怕还得养上个几个月,不过大夫说你身体底子不差,好的速度应该比别人快。”
息影不自觉地抬眼看他,她早便知道梅谢雪会一点医术,虽不知师承何人,但会医术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于是她略带惊疑地开口,眼神却是淡然的平静,“我的伤是公子治的?”
“啊哈,当然——不是。”
你还真是还故弄玄虚,说话总爱带个大喘气。
“难道你希望是我医的你?不不不,那可不行,虽然我确实会医术,但我如今是个瞎子,要是万一医死了人可不好了,而且公子我洁身自好,也不想坏了别人的清白,所以我特意托人请了个大夫来帮你治伤,还是个女大夫,够贴心吧?”
梅谢雪自顾自说了一 大段,息影根本无暇插嘴,但从他的嘴里莫名听出了些什么。
“公子你的眼睛......”
“瞎了,不明显吗?”
“可公子你不是会医术吗?”息影低低说道。
“为何不治?”
“医者难自医,难道你没听过?”
息影察觉到他的笑意变得有些冰凉,像是阳光下的坚冰,她立刻明白此人在澄平十二年后的销声匿迹有着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她识趣地闭上嘴,无妨,日后有的是时间弄清楚真相。
后来的几日,梅谢雪果真毫不含糊地霸占了床,息影也只能表面毫无怨言地睡在床榻上,她一向觉浅,何况身上又带了伤,睡得就更是磕磕绊绊,然后她发现夜里梅谢雪总是睡得不安生,半夜会忽然惊醒,然后极力抑制住大口的喘息,过了好久才又呼吸平缓地睡去。
息影探身去看他沉睡的面容,那是一种带着痛苦的挣扎,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往?
梅谢雪的医术其实挺拉的,就学了个大概[熊猫头][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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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