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的话音落下,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吴晓所处的世界。
预想中的尖叫、质问、崩溃,一样都没有发生。
吴晓脸上的血色瞬间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石膏像般的死白。她的眼神散焦了,不再看着吴梅,而是穿透了她,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轻盈地从头顶飘出去,悬浮在空中,冷静地、漠然地俯瞰着下面这具名为“吴晓”的躯壳,以及那个刚刚承认自己是杀人犯的、名叫“吴梅”的女人。
她再也没看吴梅一眼,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警局。
顾影看着她很心疼——这个巨大的冲击让吴晓一时难以接受。
王畅忽然开口:“你认为你改变了未来吗?”
顾影反问:“难道没有吗?”
王畅摇头:“你只是剪断了看得见的藤蔓,但共生之树的根,还深扎在你们三代人的土壤里。吴梅入狱,不过是把这棵树的生长方式,从控制变成了诅咒。”
顾影不解:“什么意思?难道这种病态关系会在我身上重演?可我5岁就没有妈妈了,她能对我造成多大的影响?”
“影响?”王畅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你难道还没发现吗?吴晓的悲剧在于‘无处可逃’,她被母亲的爱活埋;而你的困境在于‘无枝可依’,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缺了一块至关重要的拼图。”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落下:“你们都活在母亲‘巨大的阴影’里,只是一个被吞没,另一个在拼命逃离自己的影子。这本质上,有何不同?”
王畅的话引起了顾影的巨震。母女共生已然异化,却仍以顽强的生命力留存着。她从恨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要对抗一种无形的、遗传性的命运。
吴晓回到家后,眼泪才终于决堤。她看着家里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种孤独感笼罩住她,她蜷缩在沙发上——从今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不知蜷缩了多久,直到窗外天色暗沉。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内心的空洞被无限放大。
她忽然站起身,像一个梦游者,开始机械地、偏执地打扫房间。擦拭吴梅常坐的椅子,整理吴梅留下的衣物,动作从一开始的麻木,变得越来越急促,甚至带着一种愤怒的力道。
仿佛她不再是吴晓,而是活成了吴梅。
顾影不放心吴晓——她离开警局时的样子太反常了。于是顾影敲响了吴晓家的门铃。
没有人回应。顾影大喊着吴晓的名字,门才缓缓打开,吴晓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我没有妈妈了,都是因为你!你还有脸来?赶紧滚!”
顾影一下子愣住了。她好像突然理解了母亲当年为何要掐死自己——自己的孩子把亲生母亲送进了监狱。而吴晓在孩子与母亲的选择中,显然偏向了后者,哪怕错在母亲。
顾影只能离开。她注意到,吴晓之后几天都没去戏院——唱戏本就不是她真心喜欢的事,如今再看到戏台,只会让她想起吴梅。
她再也唱不了戏了。现在只要一上台,台下乌泱泱的人群里,她看到的全是吴梅的脸。
恰好这时,一个契机出现。顾影实在不忍心看吴晓一蹶不振,便打算再去探望她,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年轻的顾辉。她没有表明自己是他的女儿,只说吴晓家里出了大事,需要人陪伴。
吴晓家的门内,是死寂的黑暗。
顾辉没有像顾影那样急切地敲门或呼喊。他只是站在门外,像一棵安静的树。他来得匆忙,手里还提着从剧团食堂带来的、用毛巾裹着保温的饭盒。
他轻轻敲了三下门。
“吴晓,是我,顾辉。”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穿透厚厚冰层的第一缕暖流。
门内没有回应,但他能感觉到,门后有人。
他没有再敲,也没有离开,只是靠着门边的墙壁慢慢坐下来,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知道你在里面。”他对着门缝,声音平静得像在聊天,“我不进去,就在这儿待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口琴——那是他平时在后台等戏时消遣用的。他吹起了一首极其简单的、不成调的曲子,旋律有些生涩,甚至偶尔跑调,但那声音里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只有一种笨拙的、纯粹的陪伴。
一天,两天。
他每天都会来。有时带一点吃的放在门口,有时只是坐在那里吹会儿口琴,或者念一段报纸上无关紧要的新闻。他从不提“你开门”,也不问“你怎么样了”。
直到第三天黄昏。
那扇门终于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开了一条缝隙。
门缝里,是吴晓苍白、浮肿,如同鬼魅般的脸。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干涸的荒原。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顾辉没有试图推门,甚至没有立刻站起来。他仰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温和。
“外面下雨了,”他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带了伞,但裤脚还是湿了。”
一句完全无关的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吴晓周围那层密不透风的痛苦薄膜。他没有闯入她的悲剧,只是告诉她,外面的世界还在运转。
吴晓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裤管,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吴梅式的控制,没有顾影带来的复杂纠葛,只有一种简单的在场。
“……滚。”她试图再次武装自己,声音却没了力气。
“好。”顾辉点点头,把一直捂在怀里的饭盒拿出来放在门槛上,“这是热的。你不想看见我,我这就走。”
他真的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转身作势欲走。
就在他走出几步时,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他听见吴晓极轻、极疲惫的声音,像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换个地方吧。”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哪里都好。”
顾辉缓缓转过身,看到吴晓扶着门框,身体微微发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尊严才说出这句话。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虚空里,却向他发出了求救。
“好。”顾辉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承诺。
他没有去扶她,也没有急切地规划未来,只是走回来,安静地等她,等她做好走出这扇门的准备。
这一刻,他打开的不仅仅是吴晓的家门,更是她心中那扇被绝望焊死的、通往另一个可能性的门。他不是来把她从黑暗中强行拽出,而是让她知道,黑暗之外,有人愿意为她掌一盏灯,陪她走到天亮。
就这样,吴晓和顾辉离开了C城,前往了A城。
临行前,吴晓去监狱看了吴梅。如今的吴梅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吴晓告诉她,自己决定离开这里,换个地方生活,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看她。
吴梅看着吴晓,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阴风: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但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朝右边翻身吗?那是我怀你时,睡了十个月的姿势。”
吴晓收拾行李时,带上了那个悲喜鬼面具——作为妈妈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