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不夜城的夜晚,入目皆是繁华热闹,路上各异的妖族摩肩接踵,夜市里的妖店多得让人眼花缭乱,铺满整条长街。
空中也浮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店,多为酒家,妖族女子载歌载舞,歌喉婉转,妖而不媚,很吸引人。
蜃楼酒家坐落在这片繁华的偏处,没有歌舞,却能听到别处传来的歌声,分得一份恰到好处的热闹。
两人对酌许久,巫匀影撑着脑袋,有些微醺,话音黏腻:“这妖族的酒,喝的时候像果浆,风一吹,才觉得后劲上来,晕乎乎的。”
旻焰酒量很好,鲜少喝醉,若要喝醉,恐怕要喝光窖内藏酒。
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前世唯二喝醉的那两次,第一次巫匀影厌恶地将他推倒。
第二次是不久后他去找玉京,喝醉后告诉对方自己被凤尘年算计,失去了心前神骨,更与神魂灯相连,生死皆不由己,之后倒头一觉睡了三日。
醒来时,玉京便不知所踪,他殿前美不胜收的白梨花和红榴花全谢了,花瓣红白相间地混杂在一起,铺满整个山头,刺得人双目生疼。
旻焰摸着他设下的屏障,预感很不好,接着便算到对方的命星陨落。
他无法站稳直接跪在地上,心碎地肝肠寸断,呕血昏迷,醒来后便是缚锁加身,历经暗无天日的八十八年幽禁。
期间他一直在后悔,悔自己当年一叶障目,一念心软,一念迟疑。
但当时的他连命都不在自己手里,又能做什么呢。
巫匀影的下巴靠在酒壶上,脸泛着桃红,难得一见地有几分娇憨。
旻焰伸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声道:“少喝些吧。”
“不,”巫匀影晃晃脑袋,“今天心情好,想多饮一些。”
旻焰无奈笑笑:“那便随你,我去给你煮些醒酒汤备着。”
他刚起身,就被巫匀影拉住手,眨着水濛濛的眼睛望着他:“别走嘛。”
她的纤纤玉手指了指桌案,“在这里也可以煮的。”
旻焰笑了声,刮了下她的鼻梁:“这里怎么煮?”
巫匀影扬起手:“小二,要一个热酒的小炉子,一个小壶和一些清水,醒酒汤要加什么,都拿来吧。”
妖族店小二长着青色的鱼头,笑起来嘴咧开很大:“好嘞。”
旻焰笑了:“这样也行?”
巫匀影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她要的东西很快盛上来,巫匀影指尖一点,炉子便有了火,散发着温热。
旻焰有自己的醒酒汤做法,很管用,他的袖间落下几颗像松果一样的果实,加入清水中,很快汤水便呈现澄黄的色泽。
巫匀影偏头看着,感觉很满足:“君忆,我喜欢看你煮东西的样子。”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说话直白露骨:“就像这样,看着升起来的水汽润湿你的眉眼,让人很想用指尖勾画你的轮廓。”
她边说边不自觉地触摸了他的眉毛、眼睛,顺着下颌线,轻点他的下巴。
这个过程有点漫长,旻焰险些端不住,不自觉攥紧的手背上冒出青筋。
“我很想你。”她忽然说,“要是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说完她便躺倒在他怀里,闭着眼很小声地呼吸,像是睡着了。
旻焰拥着她,良久低头在她侧脸亲了亲:“给我些时间,那些事情我皆会为你摆平。”
旻焰晾着醒酒汤,抱了她一会儿,才用小勺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了下去。
他的醒酒汤效用很快,巫匀影醒来的时候,他正站在一旁俯瞰不夜城。
巫匀影酒醒,看看天色,慢吞吞地踱步到他身旁:“君忆,我该走了。”
旻焰转身:“好,路上小心。”
巫匀影在这种时刻总是不会言语,伸手抱了抱他,被他身上的东西硌到。
旻焰拿了出来,那是一把兽纹银梳篦,上面有护体幽光。
“这是我那日在不夜城给你买的礼物,加持了一些法术,可以护你平安。”
巫匀影拿在手上,梳了梳发尾,乌发瞬间柔顺而光亮,她眼里亮晶晶的:“好漂亮的梳篦,我很喜欢。”
“那就好,”旻焰摸摸她的头顶,“去吧,想找我的时候,我一直在。”
巫匀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偏头,亲了一下他的唇,然后溜得很快,转瞬消失。
旻焰触着唇,失神笑了。
他在桌案上搁下一块丰厚的妖石,过了片刻也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
*
凤尘年几人讨论了一夜,天亮时才和巫匀影一道出发去雨祁城。
神仙一番伪装,倒和普通妖族一般无二,由小妖河墩引着去,想必也不会被发现身份。
妖界寻常人等从未见过仙神,因此他们没有变换容貌,只是隐藏了气息,换了一番妖族的衣着。
途经火浒城,遍地焦土,房屋大多被摧毁,整座城像蒙上一层浓重的黑灰,连空气中都散发着烧焦的气味。
一场妖火,让这里民不聊生,本就贫瘠的土地失去仅剩的价值,变得寸草不生。
妖王亲临,安置妖民一事正在进行,但他们一行人走过民间,看到的却是火浒城的将士并不会做事,手忙脚乱,将上面吩咐下来的事做得一塌糊涂,惹人侧目。
火浒城妖民生来好斗,性情火辣,粗野不讲理,他们还遇到好几拨妖打了起来,有的为争夺水源,有的为抢东西。
少司命跟在凤尘年旁边,看到这一幕幕,紧蹙着眉头,不禁低声问他:“少君,我们可要施以援手?”
凤尘年神情冷漠,摇头:“不必,这种妖并不值得费心,给他们也是浪费物资。”
巫匀影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心里觉得自己从前不谙世事,对凤尘年到底是了解得太浅。
火浒城眼下虽有妖王坐镇,却也显得乱糟糟的,让人不想驻足停留,凤尘年他们很快离开了这里。
进入雨祁城的时候,眼前景象完全换了风貌,连空气都飘散着泥土和谷物的气息。
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田间地里很忙碌。
那几个雨祁城的城民告诉他们,这段时日家家户户都很忙,早出晚归,偶尔出门买东西也是很快买好便回家帮忙,所以路上的妖民们才如此行色匆匆。
这里与火浒城形成鲜明对比,民风淳朴,百姓成天不必闭户,路边有免费的汤水可以供赶路人喝。
木质的房屋上缠绕着爬山虎,青石板路夹道是芳花青草,妖民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靥。
“妖界三十九城之中,唯独雨祁城被称为‘世外桃源’。”
本地土生土长的河墩很自豪地为他们解释。
巫匀影有几分讶异,她从前没见过如此景象。
当时离莘城主死后,玄湫成为妖神,黑云压城,雨下了多日,像要淹了这座城,自然无从窥见从前景象。
到现在她才知道,玄湫彼时说的都是真的。
雨祁城在离莘的治理下,从前真的很好,很好。
河墩是妖王安插于雨祁城的耳目,因为雨祁城特殊,民风淳朴,城主与城民们相处似亲人,所以他的平常身份不过是一个城民。
因为性格原因,他结识了不少好友,雨祁城的事他都一清二楚,是这座城的“百事通”。
河墩得妖王授意,告知他们情况,但并不知他们真实身份,只知是玄天界的大人物,也不知孤湫究竟是何身份,竟得如此重视。
不过河墩很聪明,不多问不多言,一路引着他们去田间,指了指一人:“你们要找的孤湫,便是那位。”
巫匀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金灿灿的田间,一人身着麻布衫,袖子挽得很高,小麦色的皮肤结实有力,手脚利落地割麦,汗流浃背。
周围和他一样劳作的妖民们很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看起来未用妖力,都靠天生的大力气干活,不太像妖,辛勤的样子让巫匀影想到人族。
不过不同的是,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笑,把农作当作乐趣,而人族却只是为了活着,为了牟利,所以看起来多几分辛酸。
距离前世昏暗的那日还有几日,不过这次应该不会发生了。
妖神昔日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全然没有此时眼里的淳朴友善,只有腾腾杀气和眼角痛彻心扉的泪。
河墩带着他们去找孤湫,很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孤湫,带你认识几个我的新朋友。”
雨祁城的妖都这么叫孤湫,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希望能更加融入大家。
孤湫用挂在脖子上的白抹布擦了把汗,回头看他们时,脸上洋溢着笑容,热情道:“你们好,从前没见过,是刚来雨祁城的吗?”
凤尘年点头,也对他很礼貌地笑了一下:“正是。”
孤湫笑道:“我这边也忙得差不多了,带你们去那边喝茶吧,我们自产的留香白茶,很新鲜。”
“好啊,那便叨扰了。”凤尘年说。
河墩道:“我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你们随孤湫去吧。”
他拍了拍孤湫的肩,“多谢兄弟。”
孤湫笑道:“客气了,你有事先去忙吧,我会替你招待好他们的。”
孤湫很娴熟地为他们泡了茶,递给他们时眼睛亮了亮:“你们三位长得真好看啊,服饰也很华丽,是从不夜城来的吗?”
少司命讶异:“您怎么知道?”
孤湫开朗笑道:“有关服饰的书上看的,平时离莘她很喜欢买些各类的书籍同我一起看,我自然也就见多识广了些。”
凤尘年拿着茶杯,抬眸:“离莘便是城主?”
“是啊。”孤湫的笑顿时带了几分腼腆和幸福。
凤尘年搁下茶杯:“我听闻你们是夫妻。”
孤湫低头脸红:“嗯,很意外吧,我只是人族,连妖气都闻不出来,是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凤尘年冷笑一声,很快恢复神色,“我的意思是,别妄自菲薄,你很好。”
孤湫很小声地道:“谢谢你,不过我知道自己的,过一年少一年,不像妖那样长命,离莘愿意喜欢我,是我百世修来的福气。”
凤尘年显然听不下去这种酸话,拂袖站了起来,站到老远处冷静。
少司命说了一声“失陪”,跟了过去。
凤尘年很气愤:“玄湫仙君在仙界时并非如此,明明从前对情爱一事完全不感兴趣,为何下界后会如此,脑子里竟只有男女之情!少司命,这可和你有关?”
少司命赶忙道:“冤枉啊少君,并非下仙推卸责任,我的姻缘簿上只写孤湫挚爱三小姐一人,眼下此妖并非三小姐,恐怕玄湫仙君是出自真心爱她。而且,仙君很可能本就是深情之人,且注定和此妖有情,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爱上了对方。”
“哦?”凤尘年道,“你的意思,本君还要去把司命星君和月老一道请来,问个明白?”
“下仙不敢,只是猜测,”少司命低声说,“毕竟离莘城主再修炼几年便可成仙了,算算时日,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凤尘年觉得头疼:“罢了,先渡过眼前难题再说,不管实情如何,眼下万不可让这个离莘影响了玄湫。”
他二人谈话时,巫匀影也没闲着:“你这茶挺好喝的。”
孤湫惊喜道:“姑娘也懂茶吗?”
巫匀影摆手:“不算懂,只是喝得多了,能分出好坏。”
“原来如此,那也算懂一些的。”
巫匀影不知凤神他们昨夜商量了什么,试探问他:“你人界家里还有亲戚吧。”
她话音转得太快,孤湫想了一瞬,才老实回答道:“嗯,有的。”
“你想他们吗?想回去看他们吗?”
“想啊,”孤湫说,“我想着哪天带离莘一起回去见他们,在人界多待些时日。”
“然后还是回妖族?”巫匀影问。
“嗯,”孤湫说,“家中兄弟姐妹多,不缺我一人,但离莘只有我,我想一直陪着她,直到我死去。离莘说过,我死后她会去寻我的。”
他很真诚也很善良,巫匀影不想骗他,但她怕凤尘年的手段更极端,于是只能骗他道:“你是人族,生生世世都不可能成为妖,难道要让她一遍一遍经历你的生老病死,就这样无止境地陪着你吗?”
孤湫沉默了一下,声音有几分哽咽:“我想过离开她的,也想过最初就不要开始,但我真的,很喜欢她,愿意克服所有困难,只为和她在一起。每当我想要退缩,离莘也会不愿意,你没见过她,我可以带你见见,她也很爱我,所以我们两颗心才会坚强地依靠在一起,不会分离。”
巫匀影看着他的眼睛,总是会想起君忆。
君忆并没有生着一双深情的眼睛,却让人总是觉得眼神里面饱含着情愫,让人无休止地心动,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感动。
她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睛,鼻子会忽然发酸,甚至眼眶也会热,莫名地被眼神里的情真感动得一塌糊涂,心软成一片。
巫匀影不打算劝他了,因为不忍,邪神终于也慢慢地懂爱了。
凤尘年转身,便见巫匀影身上不可忽视的神息四溢,眼神晦暗不明。
邪神半神半魔之体,该是魔性占据上风,如今却突然显露神性。
若他想的没错,怕是她动了感情了。
凤尘年的目光落到孤湫身上,不屑地冷笑一声。
她喜欢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