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钧循声看去,竟是曹小明那张惨白的脸。
只见他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挤过灶台前围聚的众人,在吴尚博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报告山长……小人将每次跟杨文贵下山采买‘隔夜鲜’的明细,都、都偷偷记下了!”
曹小明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皱巴巴的草纸。
“小人刚学识字不久,字写得歪扭。但哪日哪个市集,买的什么菜,杨文贵按什么价报的账,实付多少钱,全记得一清二楚!都在这里了!”
杨文贵喉头滚动,难以置信地瞪向曹小明。
未曾料到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软骨头,竟在最后关头反水,给他如此致命一刀。
“你这吃里扒外的窝囊废!竟敢反咬老子!老子撕了你这张嘴!”
他气势汹汹一撸袖子,抄起手边的烂头菜就朝曹小明丢过来。曹小明尖叫了一声,身子一偏,堪堪将那菜头避过。
看着这鸡飞狗跳的混乱场面,吴尚博手指着曾阿福,怒目而视。
“野蛮至极!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伙夫!”
曾阿福赤红着脸,一把揪住杨文贵后领子。
“你还敢撕了谁的嘴?整出这种腌臜事!老子先揭了你的皮!”
杨文贵被勒得几乎上不来气,脸都憋成了酱紫色,眼中满是惊恐。
不住求饶道:“……福……福师傅……我知错了……”
林乐钧旁观着,心里觉得快意极了。
只见这杨文贵此时一副落水狗模样,李虎和石磊更是倒在地上,自知大势已去,被汗湿透的背后不住打着颤,哪里还能见着一点儿平日横行霸道的神气。
李群玉沉着接过曹小明递来的那叠草纸,和学子们围聚在一起,将纸上记录的日期,与账本一一比对着。
片刻后,他垂下目光,看了眼脚下烂泥一滩的杨文贵,冷声道:
“人证物证在此,你可还有话说?”
“都是他!都是杨文贵逼的!”
李虎忽然扯着嗓子哭嚎,指着杨文贵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这姓杨的说……说小人若是不跟着他干,不收那昧心钱,就要使法子把小人赶出香厨堂,还要让小人在祁州城混不下去!山长饶命!夫子饶命啊!小人是被逼的啊!”
石磊见状也不甘其后,连忙磕头如捣蒜,给自己撇关系:
“没错!都是杨师傅的主意!是他教唆我们的!钱也是他分的大头!我们……我们只是听命行事啊!”
“你们这两个狗东西!”
杨文贵愤然而起,原本颓然的双眼顿时满是火光,直指着那二人破口大骂道:“小磊子!你忘了当初是谁领你进的香厨堂?还有李虎!你早在祁州城混不下去了,赌坊的窟窿又是谁给你填上的?”
“够了!”吴尚博一声厉喝,如雷霆乍惊,瞬间压下了这场狗咬狗的闹剧,“守卫何在!”
早已候在门外的几名魁梧守卫应声而入。
吴尚博目光如刀,冷冷扫过面如死灰的三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杨文贵身为厨堂采买,伙同石磊、李虎等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且欺上瞒下,败坏书院清誉,触犯国法!今夜便速查同伙还有几人,关入静室,明日移交官府,依律严惩!”
话音落定,后方几个曾与杨文贵沆瀣一气的伙夫如同被人抽了骨头,浑身瘫软着,往日那点狐假虎威的跋扈荡然无存。
“山长!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便饶小的一命吧!”
杨文贵瘫坐在地,涕泪横流,徒劳地伸手想抓吴尚博的衣角,石磊和李虎更是一阵鬼哭狼嚎。
“这都是杨师傅的主意!不关我们的事啊!”
吴尚博眉头都未皱一下,只一摆手。
守卫们便一扑而上,将三人如同拖拽死狗般架起。
杨文贵挣扎着双脚拖地,还掉了一只鞋,就这样被人硬生生拖了出去。杀猪般的嚎叫声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至于你——”
他又看向正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的曹小明,“你虽参与此事,然保留罪证,举报有功,便留你在香厨堂内继续做工。”
曹小明感激涕零,一边磕头一边连声道:“多谢山长大恩大德!”
吴尚博一拂袖,转而看向一旁表情阴沉的曾阿福,语带责问。
“福师傅,今日香厨堂能闹出如此丑闻,皆因你身为管事用人不明,疏于职守!此事你也有不可推卸之过!”
曾阿福如芒刺背,绷紧烧红的面皮,鼻息都沉重起来。在香厨堂十几年,他何曾受过这种被当众责骂的憋屈气,只能替自己强辩:
“……这厨堂内灶火连天,管着书院上下二百多号人的饭食……难免有顾不过来的,百密一疏……”
“岂是一疏?”
吴尚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更冷了些,“这伙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把香厨堂都要蛀空了!”
“老夫早就说过,这香厨堂早该整顿了!原本议定着新招厨司各带几个伙夫,将你手上做饭的活计卸下,你只专心统筹大局,管好账目人事。可你呢?”
他越说越气,一掌狠狠拍在案台上,继续道:“你次次推诿!说什么新厨司不堪信任,手艺不精,就是不肯招人!若非你贪恋灶头这点权势,又疏于监管,何至于让杨文贵之流猖獗至此,酿成今日之祸?”
这一番话如同剥皮拆骨,将曾阿福最后一点遮羞布也彻底撕开了。
他低头受着这阵责备,红得发紫的面皮几乎要迸出血来。等再抬头时,一双三角眼向外暴凸着,看着甚是骇人。
“好!好!好!桩桩件件!都是老子的错!”
曾阿福气红了眼,胸膛剧烈起伏着,状如一头被激怒的疯牛。跺着脚步上前,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竟将吴尚博身旁那张空置的长凳狠狠踹飞了出去。
林乐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后退一步。
其余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曾阿福……竟敢如此冒犯山长?
可真是反了天了……
“成何体统!简直无礼至极!”
李群玉双眉紧皱,正要挡在吴尚博身前,却被他拦住了。
“竖子敢尔!”
吴尚博气得胡子都在发颤,指着曾阿福的鼻子,怒不可遏道:“真是倒反天罡了!出了这档丑事,若非念及你爹的脸面,你还当自己能在山上多待一刻?早该被扫地出门了!”
曾阿福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周身上下皆是收不住的戾气。
一听吴尚博提起曾大和,他忽然暴喝一声,转身便冲进了自己紧邻灶房的卧房。
“阿福你这是要做什么!莫要冲动!”
袁济康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声音焦急。
话音未落,曾阿福便又冲了出来。
“瞧见了吗!”
他状若疯癫地咆哮一声,手里高高举着一物,被灯火一映,泛着刺目的金光。林乐钧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把通体黄金的长柄汤勺。
目光触及那把金勺,吴尚博脸上的怒意猛地一凝,忽然抿紧了嘴唇。
“你、你怎如此随意就把你爹的御赐之物拿出来了!”袁济康急色道:“这可是大不敬啊!”
“你们还敢提说起我爹!”
曾阿福声音嘶哑,那道狰狞的旧疤因激动而扭曲着。
“他在御膳房干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告老还乡!都是因为叶山长说要请他来书院享清福!我爹便带着我,带着这把御赐金勺,一路颠簸……结果呢?来的路上遭了劫匪!为了护住这把勺子,他被那匪徒活活砍死了!”
说着,曾阿福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挤出一行泪来。
“我从刀下硬捡回来半条命,好不容易爬到书院!又是你们叶山长许诺,说这香厨堂以后全听我吩咐!我才揣着我爹的命!捧着这把金勺!在这灶房里像头老黄牛一样,吭哧吭哧干了十几年……如今叶山长已去了,吴山长是觉着他的话不作数了?既然香厨堂容不下我这号人,我便自己走!不碍吴山长的眼!”
“阿福!使不得!”
同为曾大和旧友,一提起当年的惨案,袁济康便伤怀得眼泛泪光。
他连忙上前拉住曾阿福,劝慰道:“怎么会不作数呢?吴山长只是一时气话!香厨堂不能没有你啊!”
曾阿福一声不吭,只用那双红通通的眼瞪着吴尚博,等着他回话。
看着那把金勺,眼前不禁闪过故人之貌。
吴尚博沉沉叹了口气,眼中的严厉终究还是添了一丝无奈。
“……既然叶兄曾许诺你主事香厨堂,老夫便不会食言,自会保你这个位置。”
闻声,曾阿福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丝,眼底戾气却仍未消散。
“但是!”
吴尚博话锋一转,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扫视全场,沉声继续道:“今日之祸,在于福师傅失察之责。为杜绝后患,香厨堂必须革新!林乐钧!”
“……啊?在!”
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得一跳,林乐钧下意识应了一声。
“林小师傅正直敢言,明辨是非,且揭发有功,老夫便擢升你为一等厨司!即日起,香厨堂内一应采买、灶上事务,便全交由你执掌!”
清晰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灶房内,如同一块巨石滚入水面,激起轩然大波。
曾阿福紧攥着金勺,勺柄的龙纹浮雕硌得手心生疼。那双暴戾的三角眼,瞬间死死钉在了林乐钧身上。
“什么?!林乐钧?!一等厨司?!”
“……他这才来了多久?!就做上一等厨司了?!”
“山长亲口提拔……咱们厨堂这是要变天了啊……”
听着周围难以压抑的窃窃私语,林乐钧怔怔地站在原地。
只觉得像是有人在他耳边狠狠敲了一声锣,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起来……
“多……多谢山长提携!”
林乐钧声音颤抖,朝着吴尚博深深做了一揖。
天呐!这可是从烧火的变成掌勺的了!
终于能挺直腰板站在灶台前,不凭趋炎附势,也不凭看人眼色的本事,全凭自己的手艺堂堂正正说话了!
灶下烟熏火燎的无数个日夜,在脑海中迅速闪过,化作一副酸热直冲眼眶。
林乐钧快速眨了几下眼,才将那眼泪逼了回去。又挺起胸膛,声音既坚定又洪亮。
“我一定不负山长所托,竭尽全力管好灶务,做好每一顿餐食!”
“恭喜林小师傅!”
李群玉展颜温笑,又添了句,“往后可得叫你一声林小厨司了!”
林乐钧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仿佛做梦似的。嘴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也冲李群玉用力点了点头。
“而曾阿福——”
吴尚博淡淡看了眼旁侧,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若非念及曾大厨旧情、叶山长承诺。单凭你今日之举,老夫便可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这主事之名,便继续在你头上挂着,香厨堂内由你统领全局,不再插手具体烹饪事务!”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群玉,吩咐道:“明日着人再新招一批伙夫填补空缺,这些人来了,也由林乐钧调教管束。”
山长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了。
曾阿福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中的御赐金勺仿佛有千斤重,如今他把这底牌已经亮出来了,吴山长也给了台阶下……若是再闹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闭了闭眼,将胸中跳动的恨意强行压回。
再睁开时,那股滔天怒火仿佛已经燃尽了,只剩下一捧颓唐的余灰。
看着眼前这间盘踞了十多年的灶房。最终,曾阿福只能认命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沉闷的一声:“……嗯。”
生生咽下了这口憋屈气。
香厨堂内,由硕鼠滋生起的腌臜事,尘埃落定。
林乐钧只觉得那挑压在肩头数日之久的重担,终于被卸去了。
结束了。
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而那份不屈不折的执拗和倔强,也终是为他换来了一线天光。
林乐钧长舒了口气,对着阿顺笑了一下。
正感慨着,余光忽然瞟见后院有人影闪动。
他定神仔细一瞧,才发现门上布帘被人掀开了一道缝隙。
陈一刀不知何时正僵立在那里,半个身子都隐在檐下的阴影中。
那张鲜少见到情绪波动的脸上,此刻居然满是惊恐。一双眼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曾阿福手中那柄御赐金勺,脸色煞白,仿佛见了鬼似的。
林乐钧皱了一下眉,又来回观察了好几次,确认这陈一刀是在看那把金勺没错。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陈一刀与那金勺,又有什么关系?
心头刚刚升起疑云,却见陈一刀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脸色顿然一变,又匆匆退回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