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浓重,夜色无边。
三更天已过,偶来几声夜鹰凄厉刺耳的鸣叫。堆积在天边的沉云仿佛散不开似的,将本就稀薄的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明日便是寒衣节了,山道上都是画了圈焚烧过的纸钱堆。再着山间的报丧似的野风一吹,未燃尽的纸灰被卷起三尺高,更是阴森。
石栏村通往东望山的山道之上,唯有两星灯火在夜风中颤颤摇晃。
透过浓得墨渍凝固般的黑雾,两盏纸灯渐渐近了,原来是一男一女,手上拿着铁铲,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桂芬,那小傻子当真说了财宝就埋在李家祖坟?”
一个模样枯瘦的中年汉子颤颤巍巍地开口,声音细得要被山风吹散了似的,颤着腿肚子一脚深一脚浅,跟在身形魁梧的妇人身后。
“那还能有假!老娘听得一清二楚!”
赵桂芬压着声音道,回头再一看赵广嗣被吓得面色如纸的怂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还不收一收这没出息的怂样!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又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这么不中用!”
她的话仿佛一颗石子,猛地投入四下空旷的阒静山野里,激起的回音重叠在一起,鬼哭狼嚎似的,吓得赵广嗣一个激灵。
他梗住脖子,也将声音提了几分。
“毕……毕竟是寒衣节,又深更半夜的,一路上不知看了多少纸钱堆,你胆大不怕撞上路上拾钱的鬼,咋不一个人去,非得把我也拖上!”
“好你个不识好歹的混货!”
赵桂芬瞪着眼,提声发作:“拾钱鬼一路没撞上!倒是有个有命赌没命还的死赌鬼成日里害人!竟丢人现眼的被赌坊打手撵到家里讨债!咱爹昨日可说了,这回的钱你要是再还不上,就把你这个败家子儿从祠堂除名,今后都别做赵家人了!”
经她这么一说,赵广嗣心中虽然有怒,却也败下阵来。只敢僵着身子跟赵桂芬身后,听到山谷中偶尔传来的凄厉风声,吓得魂都要散了。
又不知行了多久的山路。
山道尽头,由青石板铺着几层不高的石阶。赵桂芬提着灯笼两步跨上去,瞧见一方不大的石碑坟堆,这便是李家祖坟了。
李家虽然干着杀猪骟羊的屠户生计,但也是村里的大富户。两尊一尺高的镇墓兽在坟堆左右守护,尽管久经风吹有些磨损了,却仍能看出些排场。
登得高处北风更甚,卷起供桌上的香灰直朝人面门吹来。风声穿过脚下的山林,更像厉鬼哭号似的,甚是瘆人。
赵桂芬狠狠剜一眼背后畏畏缩缩的赵广嗣,怒道:“瞧你这死样子!还愣着做什么?找金子啊!”
赵广嗣被她吼得又一个哆嗦,甚是窝囊地答应一声。迈开发抖的腿,借着被吹得歪斜的火光,四下检查起坟头的土面来。
不出一会儿,还真让那二人找到了一处可疑之处。
冬月将至,发白的冻土长满了枯草,唯有坟堆西北处有一片土地是被新翻上来的,像是被人埋了什么东西。
赵桂芬低下身子细看了一阵,笑得面上的横肉都挤作一团,“看来就是这里了!那痴儿说得果然不错!多亏今早留了心,不然这财宝真得便宜给李家人了!”
瞧见这情形,一旁的赵广嗣腿也不抖了,一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贪婪地望着那方明显颜色不一的新土。
“娘嘞,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坟头若是真藏着黄金,今儿后的日子可就逍遥了!”
“做什么美梦,”赵桂芬踹一脚他后腚,便是找到了金子,也不是给你这个赌棍拿去赌庄撒的!还不快挖!”
姐弟二人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拿起铁铲就往土里狠狠地铲。
土下的东西似乎埋得很浅。
还没铲上几下,铁铲便挖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一声闷响。
赵桂芬停下动作,与赵广嗣对视一眼。
——这下是真给他们挖着东西了。
眼瞧着这笔横财就要触手可及了。
二人狂喜一齐蹲下,丢了铲子用手刨土。可刨着刨着,赵广嗣只觉得新挖出的土越来越湿,鼻端还飘来一股淡淡的腥气。
他心中觉得古怪,但瞧赵桂芬一副被钱迷了眼的模样,两眼放光只顾刨土。
赵广嗣在一旁看着,生怕待会儿真挖出什么财宝,全叫她给霸占了。便也顾不上太多,抢着上前去挖。
忙活一阵,一个破旧不堪的木匣子终于被二人刨了出来。
“要发财了!这下是真的要发财了!”
赵桂芬狂笑着,没多犹豫将那匣盖直接掀起。没等看清其中光景,一股说不出的浓重腥臭,先顺着敞开的木匣四散开来。
也是这时,天上的浓云忽然消散了些,惨白的月光当头照下。
看清匣内物件,二人一齐发出了一声惨叫。
那木匣没有金银,只放着一团没有形状血肉模糊的东西,流淌着发黑的血水,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直冲着面皮扑过来。
“这是什么、什么东西!”
赵广嗣登时吓软了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桂芬也被吓得后脖子汗毛倒竖,嗓子都发干了。
却还是壮着胆子摸起铁铲,颤着手将铲尖探进去,将那血淋淋的东西拨弄起。这才看清,竟是张被剥下来的皮!
一颗形状浑圆的白珠从中滚出来,赵桂芬惊魂未定地凑近去看。
——那珠子骨碌碌向前滚了两圈,黑的一面终于翻过来。
那是颗被人剜出来的、已经失去生机的眼珠,死气沉沉的黑眼珠仿佛被钉死了一般,正诡异地盯着她看。
赵桂芬爆发一声怪叫,丢下铲子脚软得跌坐在地,冷汗顿时湿了一后背。这遭吓得魂都飞了,气儿还没喘平,又听身后的坟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
不知何时,那坟头竟燃起了几簇蓝色的幽幽火苗,在风中一跳一跳的,宛如鬼魅。
“我的脸……”
一双枯瘦的血手从墓碑顶端渐渐爬过来,仿佛被人掐住喉管似的怪声抽泣:“还给我……那是我的脸……”
瞧见这一幕,赵桂芬头皮一炸,惊声从地上跳起来。
“见鬼了!跑啊——快跑——”
赵广嗣则脚软的根本站不起来,只能一边哭号着“救命”,一边伸手去抓赵桂芬的后腿。
眼瞧着乱蓬蓬的头发从墓碑后露出,那是一张双目泣血的煞白脸。
顾不上那怂货的死活了,赵桂芬尖叫着一脚踹向赵广嗣面门,他两眼一黑,吐着沫子蹬直了腿,向后直直倒下了。
不敢回头,赵桂芬灯都没提,魂飞胆丧窜下山道。
一路拔腿狂逃,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鞋,就连头发都散乱了。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鬼吓得,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
直到一边嚎叫着“山上闹鬼了”,惊得村院里的看门狗犬吠连连,一边跌跌撞撞冲进自家院门,她才双腿绵软跪倒在地上,吃了满嘴灰。
听见这阵鬼哭狼嚎,陈万春和陈大牛推开房门出了院子,瞧见了她这副狼狈样。
“三更半夜的!闹甚?”
陈万春把披在身上的外袄拢好,上前要把赵桂芬扶起来。谁料她身上软得跟滩烂泥似的,任凭他如何搀,那两条腿也没支起来。
“有鬼……救命啊……山上有鬼……”
听见自家汉子的声音,地上的赵桂芬忽然抬头瞪圆了眼。
瞧见她钗发尽散鼻子眼泪糊了满脸,陈大牛脸都吓白了,哆嗦着嘴唇道:“……娘,你可别吓人!这好端端的哪儿来的鬼!”
火光渐明,院门外也聚拢了好些被她的哭嚎声吵醒来看热闹的村人。
这夜王春娥本就没睡,在家等着那赵家姐弟的消息。
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料想着出了事,半晌又等不着赵广嗣回来。便急赤白脸出了家门,刚走到陈家门口,就瞧见里面围满了人。
赵桂芬一副失了神志的模样,呆坐在地上口中直嚎着见了鬼。
“见鬼?!”王春娥挤过旁人肩膀,上前急巴巴道:“我家汉子呢?你俩明明是一起去李家祖坟的!怎么不见他回来?”
此话一出,赵桂芬嘴唇动了一动,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倒是吸引了旁边村人的注意。
“你个杀千刀的疯妇!半夜不睡觉,上我家祖坟是做甚呢?”
围观的李富贵站出来,眉毛一横就要找赵桂芬问个清楚。
王春娥知道说错了话,吞咽着口水不敢再出声了。
另一处,李家祖坟。
林乐钧从墓碑后走出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
一桶从镇上肉铺讨来的猪血,还有一片羊脸肉,再配上从李四娘伤药里挑出来的几块硫磺,就把这对恶兄妹吓成这样。
计划得逞得未免太轻松,没白费他迎着冷风在这儿蹲守了好几个时辰。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上残余的猪血,看一眼坟头阴森森的硫磺“鬼火”,又看一眼已经被吓晕过去的赵广嗣。
——这人跟他外甥陈大牛一样,真不经吓,□□都被尿湿了一大片。
上前用脚尖翻了一下赵广嗣的身子。此人硬挺挺地躺在地上,受了赵桂芬那一脚,两个鼻孔都冒了血,瞧着还得再晕一阵子。
林乐钧挑起眉毛“啧”了一声,把木匣子里血淋淋的烂肉用手帕包好,下山时绕了条偏路,找了个灌木丛丢了去。
一夜闹剧将近尾声,天边晨光渐亮,下一场好戏就要连台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