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颠簸,穿过树影萧森的山路。
行至官道,沿路才渐渐多了些零星散落的人家。到了分岔路,林乐钧与李群玉道了别,顺着赶集的行人向五马镇去了。
五马镇上新开放了寒衣市集,使得本就繁荣的街市更是热闹非凡。
除了寻常货摊,沿街还多了些叫卖丧葬祭奠用物的摊贩。
穿行在熙攘的人潮中,想到亡故的父亲林货郎,林乐钧挑了家价格实惠的小摊,买了些纸扎的元宝和纸衣。
摊主是个身材佝偻的老妇,头上披着一块旧布巾,模样看着很是面善。
等她用草纸将东西包好的空当,林乐钧顺口问道:“大娘,我初来乍到,想为家中母亲置办一套棉衣。你可知道镇上最好的布庄是哪一家吗?”
那老妇人笑吟吟地答:“镇上最好的布庄,便是员外郎家的德福布庄了,许多公子小姐专程从祁州城来他家裁衣买布,你走到街尾转个弯便能瞧见。不过若要找便宜又做良心生意的布庄铺子,沿着若河一路向前,走到东头还有家张氏布庄。”
“员外郎家?”林乐钧一顿,紧着又道:“可是镇上姓王的那户员外郎?”
老妇人点头道:“我们镇上只此一户员外府,瞧,这条街市大半的铺子都是他家的,可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望向这游人如织的繁华坊市,林乐钧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如此排场,可真是了不得……只是不知这员外为人如何呀?”
见他这样问,那老妇人忽然收起了笑,左右环顾一周,像是忌讳什么似的。又向林乐钧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一些。
林乐钧附耳过去,才听见她继续说道:“……哎呀,这世上哪有良善的商贾之家啊,那王员外将生意做得这样大,早就欺行霸市惯了。镇上的其他铺子哪儿敢与他抢生意,不过是做些小本买卖罢了。”
“当真如此为富不仁?偌大的五马镇,就没有商行能与他制衡的吗?”
“哎呀,”那老妇人摆了摆手,皱着眉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官商勾结,麻雀怎么能斗得过公鸡啊!这王员外与镇上市舶司之间的弯弯绕绕,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哪儿知晓的了。”
说到这里,她将系好的草纸包塞进林乐钧手里,“小郎君,一共五文钱。”
林乐钧若有所思地从怀里摸出钱袋,数了五文递过去,向那妇人点头致谢。
他先沿着街市一路到头,去到了妇人口中的德福布庄。
没等到店门口,遥遥就瞧见那块涂了金漆的松木招牌,浓墨落下“德福”二字,经正午的日光一照,更是气派十足。
一块红幌子在风中招摇:布匹,裁衣,制衣。门口还挂着立牌,上面写着店内新到的江南织造,纱罗锦缎。
明明定价不菲,两层的铺面却拥满了人,店外更是排起了队。
观察了一阵,林乐钧又转去了镇东头的张氏布庄。
沿着若河西行过商铺云集的街市,一到东市,多是些行马造船的手工业铺子,行人渐稀,市井气息也冷淡了许多。
张氏布庄内,不大的铺面内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挑着布品,店内一个伙计顾着待客,另一个伙计则懒散地拿了把竹扫帚,清扫店门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一位不知是账房先生还是掌柜的中年人,正坐在柜台前拨着算盘。见到林乐钧进来,他只抬了一下眼皮,就继续忙着算帐了。
无人招呼,林乐钧就自己沿着货架四处逛了逛。
与德福布庄不同的是,这张氏布庄只陈列着些中次等的粗布麻布,唯一上等些的绸缎,瞧着样式陈旧,根本比不上德福布庄的品相。
好在价格低廉了一些,最次等的麻布只要二十文钱一匹。
看来那老妇人说的不错。
如此想来,五马镇本就是南北船舶贸易的枢纽小镇,这王员外在镇上富甲一方,倘若还得市舶司的关照,关系打通了,自然能以更低的成本拿到南北各地的货品。
长久以往,好货源都被垄断着,其他商铺自然要被竞争下去的。只剩下利润最低的,溢价空间最小的小本生意可以做了。
对着周围色泽暗淡的次等布匹挑选良久,林乐钧找来那扫地的伙计,最终扯了匹棉布,又买了些冬衣用的棉花。
走出张氏布庄,林乐钧又寻了家镇上颇具口碑的铁匠铺,向打铁的工匠交付了五十文定金,定了一个火铁炉。又在肉铺割了二斤猪肉,满载而归。
沉甸甸的冬货背在身上,双手也拎得满满当当。行过镇口,林乐钧瞧见布告台竟围满了人。
“走过路过的都来看看!”
带刀捕快正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上,指向张贴出的官文声如洪钟:
“最近东望山上闹了劫匪,诸位打马跑商若是遇上了什么可疑之人,速报官府,衙门有重赏!”
林乐钧不由得脚步一顿,也挤入人群抬头看向那布告。
“近日有劫匪流窜至东望山一带,劫掠过往商旅,危害百姓安危。官府已派兵缉拿,然匪徒狡猾,尚未擒获。特此告示,望百姓提高警惕,遇可疑之人速报官府。若有知情者,赏银五两。”
“哎呀,这下叫商队如何敢上山运货啊!”旁边一个中年汉子长叹着气。
“可不是嘛,听说这伙劫匪都是从北边来的,一路烧杀抢掠着过来,凶猛得很。”另一个青年语气惶恐地接话道。
听着旁人的讨论,林乐钧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这匪乱还要闹多久,家里安不安全。石栏村就在东望山脚下,若是这匪徒被官兵逼得穷途末路了,下山劫村也说不定呢。
想到这里,右眼皮忽然狠狠跳了一下,仿佛是什么预兆似的。
等终于回到石栏村的时候,天色已经转暗了,远处的山峰缠绕着些被夕阳染色的余霭。
正是寒冬农闲时,太阳落得早,村人们都在村头三两围聚着叙闲话。
见到林乐钧走过,一个二个说话的声音忽然转轻,都斜过眼去打量着他。
心里只念着早些回家,林乐钧对那些古怪的眼神没多在意。刚到家门口,正巧碰见了邻家的张大娘。
“啊呀小宝,你可算是回来了!”
她急急地迎上前来,“前几天四娘子在河边摔伤了腿,一个人在家正无人照看呢。我还想着找小丰去书院里递信给你哩!”
林乐钧顿时变了脸色,“我阿娘怎会摔伤了腿?”
张家大娘摆了摆手,哼了一声道:“还不是因为赵桂芬那个泼妇,说什么在衙门挨的那顿板子都是林家的错,后腚的伤刚一养好,就来找四娘讨要说法。正巧那日四娘子正在河边浣衣,跟那泼妇分扯着,不留神滑了一跤……”
林乐钧只听了一半就听不下去了,冲张大娘点了一下头,急急地就推开虚掩的院门。
往日这时辰该飘起的炊烟不见踪影,倒有股苦涩的药味丝丝缕缕渗出来。
“竟是小宝回来了!”
李四娘本正坐在炕上不知道正忙着些什么,见到林乐钧进来,一双眼睛顿时有了光采。
林乐钧把买来的东西随意堆在桌上,一见着她的模样便有些眼热,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也涌了上来。
“阿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伤得严重吗?”
“啊呀,眼怎么这么软,竟还哭了。”
李四娘脸色虽然仍是憔悴的,却还是惊喜地望着林乐钧,露出一道安然的笑意,“今早刘郎中来看过了,给阿娘敷了伤药,早就不疼了。”
看着李四娘裹着夹板的伤腿,林乐钧忍了一下喉头的哽咽。从炕头的小木柜里又取了一床葛布被子,给李四娘盖在腿上。
虽然阿娘没有细说事情原委,他却也能猜得出个大概。
林家本就是外来户,孤儿寡母在这石栏村里孤立无援。而赵家则是村里的宗族,赵家阿公在村里德高望重,赵耀祖还是一村之长。
赵桂芬在衙门前受了气,被绑上刑凳挨了那样一顿板子,怎能忍气吞声得了?定是要找机会发做出来的。
偏偏他恪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信条,既然赵桂芬要撒泼,这次便教她撒个底朝天,给赵家的天也捅出个大窟窿才好呢!
想到这里,林乐钧忍不住握紧了拳:“这刁妇!桩桩件件,我总要让她报偿了!”
一颗眼泪又砸下来,眼前清晰了些。
再一瞧,他才发现炕头堆放了些细竹,竹片都用刀片削好了。阿娘身边还有个刚编了一半的竹篓,细瘦的手指满是茧花,磨出水泡的地方包了布片。
“什么报偿不报偿的,你可别与她牵扯上。”
听林乐钧这么说,李四娘便知他已听了些风言。
故意撑起腰,音量也提高了些:“况且你也知道,你娘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子,人要来来打我,我还能把脸伸过去受打不成?”
见林乐钧不搭话,只是心疼地盯着她的手。
李四娘一顿,将手往被子里藏了藏,笑道:“只是伤了腿,这几日不能出去卖烧饼了。隔壁张大娘心肠好,让我同她一起编这竹篓子。再让小丰给我俩送去镇上杂货铺,一个能卖五文钱哩!”
“……烧饼什么的一点都不妨事!”
林乐钧从怀里掏出钱袋,今天采买草草花了不到一百文钱,如今还剩的多呢,能抵得上好几个月的烧饼生意。
他将钱递给李四娘,“我现在能赚钱了,也能做咱家的顶梁柱了。”
“唉,小宝果真是长大了!”
李四娘打开钱袋,珍惜地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银钱,“你爹若是能看到这场面,不知该有多高兴……”
“这次回来我还在市集上买了纸衣纸钱。明天就去墓前祭扫,让爹也过个暖和的冬天。”
说着,林乐钧握住李四娘的手,却发现凉得厉害。
想来是火炕烧得不够热。他给李四娘掖了掖被角,“阿娘且先休息着,我去给灶台把火生上,把饭做了。”
安顿好李四娘,再来到院中。
仔细一瞧,家里的芦花鸡都在鸡舍里窝着,院子看着有几日没有清扫了,四处都落着些枯枝败叶。
冬枣也早就熟透了,满树的果实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
望着那枣子,不知怎的,林乐钧忽然想起了谢钰的脸。
犹记得秋日那个晌午后,与他一同坐在树下捆茅草。晒干的草叶,将他那双读书人的手磨砺得通红。
当时林乐钧说等枣子熟了,要先打下来给他尝尝。
如今那树冬枣早就熟透了,却两地分隔,也不知道重逢日是何时。
他轻轻叹了口气,拾起屋檐下的箩筐,垫着脚随意摘了些下来。又去到灶房,先舀了瓢冷水将枣洗了干净,又拾了柴火起了炉灶。
在香厨堂作工这些时日,举火起灶,对林乐钧而言早是家常便饭了。
家里的火炕连着灶台,不出一会儿,阿娘的炕上就能热起来了。
锅里的水渐渐沸了,林乐钧比量了水量,从米缸盛了半斗米,淘洗过放入锅中。菜园子里还有几颗白萝卜,他拔了颗出来,洗净切成丝,又割了些今天买来的猪肉。
等李四娘编好竹篓,扑鼻的饭香也飘进了里屋。林乐钧端着煮好的米粥,还有萝卜丝炒肉上桌。
李四娘拄着木拐来到堂屋,看到桌上的饭菜顿时眼前一亮。
许久没有吃到油水尝到肉味了,这餐又是自家小宝亲手做得,心里别提有多欢喜了。
吃饭时,林乐钧神色开朗着同李四娘讲了许多香厨堂的趣事。
还撑起两肩,板着脸粗着嗓子学起了福师傅平时训人的口气,看得李四娘忍俊不禁。
再瞧只出去了一个月,林乐钧不仅又长高了些,面颊也丰润了不少。想必是那露华书院的伙食很好,一个人出去历练,也越发独当一面了。
欣慰之余,她不禁也放心下来,打消了许多对林乐钧外出做工的担忧。
觉得这生活当真像小宝曾经说的,渐渐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