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也到了谢钰离开的日子。
林乐钧将谢钰送上马车,摆着手笑道:“谢兄,来日方长,我们有机会再见!”
谢钰挑起车帘,垂眸望向林乐钧的脸。山间的秋风扬起少年头顶的碎发,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弯成了新月的模样,两颗虎牙微微向上顶起。
他也还是没能学会梳头,将发髻簪得七扭八歪的。
谢钰抬手,本想要将那缕发丝替他抚平整齐。
但止于礼数,最终还是停下了动作,只合手轻声道:“感遇乐钧相救,又悉心照料了这些日子。若是没有你,我怕是要在那山林中流血至死了。”
回想起那日将人捡回家的场景,林乐钧现在都替谢钰揪心。
“从今往后,谢兄可再不要夜里赶路了,山中凶险得很。雨天也是,山路又湿又滑,保不准又有什么黑心的猎户在山上挖了陷阱呢!”
“我记住了。”
“你的腿伤了筋,虽然皮外伤已经痊愈了,却还是需要好好养着。你回到祁州,可别忘了再买些药油涂抹着,最近天气湿凉,也要注意保暖。”
“好,我会注意的。”
“还有……”
听着林乐钧又起了头,前侧的车夫甚不耐烦地拽了拽缰绳,回头道:“这位小郎君,听你如此情真意切说了这么许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位是新婚分别呢!再磨蹭下去,车马费多加二十文!”
林乐钧听得赶紧住了口,从身后拿出一个油纸包,给谢钰递过去。
“谢兄,马车且得跑半日呢,等到了祁州天都黑了。诺,这两个烧饼你留在路上吃。”
谢钰接过,目光落向眼前熟悉的农家小院。环视一圈,最后停驻在林乐钧脸上。
“乐钧。”
他启唇,声音比深秋时的山风还要轻,“别让外面的人知道你救过我。”
林乐钧一怔:“……嗯?”
谢钰却没有再做解释,只是朝他淡淡笑了一下,“此去辞别,我们来日再见。”
“好!来日再见!”
车夫挥起马鞭,车轮缓缓向前驶去。林乐钧倚在门前,看着那辆挂着翠色帷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村道上。
秋意渐浓,满眼的浓绿已经转为金黄,风卷枯叶潇潇而落。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里屋。
看着炕上另一套床具,心里不知为何总觉得空落落的。
送走了谢钰,也该收拾去露华书院的行李了。
简单收拾好一套换洗的衣裳,林乐钧才发现也没有什么别的物件可带了。
去年的冬衣破得手肘已经漏了棉絮,脚下的草鞋也是旧的,再冷些肯定是穿不成的。
等拿到了第一个月的月钱,可以先紧着给阿娘和自己置办些新衣新鞋,这样就能过一个饱足温暖的冬天了。
想到这里,面上的忧虑才消减了几分。
次日天明,与李四娘告别后,林乐钧便踏上了前往露华书院的路。
露华书院坐落在东望山五华峰脚下,环抱于群山之间。
作为东望山西峰,距离石栏村却还是有一段脚程。等终于来到五华峰山门前,已经要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
山门有一道瀑布飞流直下,飘起的水花宛如飞珠溅玉,汇聚成溪流萦绕在书院前。靠近一些,只觉得一股凉意沁人心脾,身上赶路冒出的热气都在不觉间消散了不少。
此时授衣假刚刚结束,山道上三三两两行进着返还书院的学子。
林乐钧取出水袋喝了一口水,顺着人群,又走过一座木板小桥。
越过溪流,古树参天,只见一座气势雄伟的石牌坊矗立前方,石料厚重,石青如玉,基座被刻成了墨池的形态,雕纹亦是繁秀精致。
牌头落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露华书院”。
据说,这行字是由书院创立者,前任国师叶潜亲手题就。
而那位先国师于年初仙逝,玄皇悲恸不已,下令举国带丧三日,由此可见这块匾额之尊贵非常。
来露华书院之前,林乐钧特地找张小丰打听了许多关于露华书院的奇闻逸事,只听说这书院原是十年前叶潜告老还乡后,与其同好的校斟修书之处。
许多学子慕名而来,久而久之,这里便也成了聚众讲学的场地。再加上有官员富商慕名出资,捐赠珍稀藏书,营建亭台楼阁,露华书院便也渐渐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三年前边关告急,玄皇下诏请叶潜出山归京。
叶潜便将山长之位移交给了好友吴尚博。他病逝后,皇帝更是差人为露华书院重新修筑正门,使得露华书院更是成为了世间书院之最。
而那新建的书院正门果真是气派,修得又高又阔,门楣被祥云环绕,雕梁画栋,都是祥瑞的纹饰。
漆黑大门两翼连接红墙,再定睛一看,门上铆着的门钉都是镶着翠玉的。顶上悬挂一块金牌匾额,书“明德”二字。
据说这明德门的名字是皇帝亲取的——本想取名为“古今天下第一书院”的,最后被叶老先生叫停了。这道匾额也是找了全京城最好的工匠制好,再着人千里迢迢送来五华峰的。
林乐钧抬头望着那镶金带玉的门匾,一阵咂舌。
该怎么评价呢……
这道门虽然阔气归阔气,乍一看却根本不像是什么求学之所,没有一点文雅气质。
反倒像极了某个王侯府邸的正门,又是金又是玉的,好像单纯为了显示出主人家的尊贵地位与雄厚财力似的。
门下左右立着四名守卫,皆身披软甲腰间带刀,面上神情肃穆,正挨个检查着学子手上的授假文书。
林乐钧将包袱向上拢了拢,上前朝那守卫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开口道:“……守卫大哥,我是来今日来当差的伙夫,名作林乐钧。”
那守卫横起眉毛,上下扫了他一眼,而后摆手叫来了门吏。
“文英,这位是新来的伙夫,你且先带他去见监院。”
那门吏看上去与林乐钧一般年纪,十六七岁出头的模样。
他身上穿着一件褐色布衣,头戴一顶同色的布帽,腰间还挂着一大串钥匙,一走起路来便叮当响。
见到林乐钧,文英面上带着笑,一双眼睛生得黑白分明的,人看起来甚是伶俐。
“小师傅请跟我来,咱们先去临川坊签下工契,我再引你去香厨堂。”
林乐钧拱手向他道了声谢,小步跟在他身后。
走过明德门,门内立着一道石屏,屏前则是一方莲塘。只可惜而今秋色郁郁,荷花已全部凋谢了,只剩下枯得卷边的荷叶浮在水面上。
塘中有巨型奇石,镌刻“知理”二字。
石屏之后,则是一座由石板铺就的宽阔平台,由一道高余百尺的石阶相连,通往更高处的正殿堂。
文英见林乐钧一路上目不暇接地望着四周景象,便为他介绍道:“此处名为露华台,是山长聚众治学,供祀之处。”
又指向高台之上,“那边是闻书堂,书院学子们每日早课就在那里温书。”
林乐钧望着那石阶,不由得感叹道:“这么长的阶梯,学子每天都要爬一遍吗?”
文英点头道:“书院院规,卯时起,亥时休。晨起困顿,登入闻书堂既是解乏亦是健体,对于学子而言多有毗益。”
瞧见林乐钧惊愕的神色,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文英笑着又道:“小师傅不用担心,伙夫只需要将餐食做好就行了,不必经受这一遭。”
“那就好……那就好……”
林乐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连声回应着。
走下露华台,又穿过一道回廊,只闻水声潺潺。
一道清流从山崖间向下泻落,水雾濛濛,旁侧的楼阁门题“临川坊”,门前栽着郁郁葱葱的翠竹,景色宜人。
文英回头笑道:“我们到了。”
“临川坊主要负责掌管院规学风,钱帐出入,书院人员等事宜,监院先生名作许怀仲,那日比试时你应该与他见过。”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林乐钧只顾着回应吴山长的问话了,对于其他几位先生的称谓却是一概不知的。
“不过今日怀仲先生最近远行习业去了,监院事务暂由一位学长代劳。”
文英说着,带着林乐钧进入临川坊,向随侍书童打了声招呼。又引他走过内院,来到了一间书房门前。
“学长,我领新来的伙夫签订工契了。”
不出一会儿,门内便传来一道:“请带进来吧。”
文英应声推开房门,黄铜小炉内点着香,青烟缭绕。
侧方书案上堆着各类卷宗,旁边的书架上也摆满了各种文书记录。
想来是今日正赶上复学,要处理的事务格外繁重,惹得二人都进来了半会儿,书案前正端坐执笔的人却仍低头盯着手下的纸张,将眉头拧成一团,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这人相貌生得年轻,没有一道皱纹,林乐钧端详了半晌,也没从中辨认出那天五位夫子的脸来。
文英不好开口打扰,便在旁边静候着。
林乐钧也没有出声,抬眼观察起了这间书房的内饰。
长凳上摆着一束兰花,装饰用的瓶子是青花瓷的,一看就价值不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墙上那张挂画“瑶台八仙图”,用色画功极妙,画上人物亦是栩栩如生。
书案另一侧是一张红木榻,榻桌内摆着一碟糖桔饼。
林乐钧顿时目光一振,不禁喉结滑动吞了吞口水。
——早起到现在未进一粒米,又赶了这么久的路,现在的确是有些饿了……
这桔饼可比挂画看起来诱人多了,各个都是黄澄澄的,还下了层雪粉似的白霜。整整齐齐垒在一起,切开的果肉更是几乎要淌出蜜汁来,一看就特别好吃。
“咕——”
正当这时,一道闷响打破了房中的寂静。
案前那人笔尖一停,抬头望去,只瞧见林乐钧的脸仿佛被烫熟了似的,甚是尴尬地捂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