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芝走了很久,许恒都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理解小女孩心里的爱意,明明她和他们相识也不过几个时辰。
可是,年轻时候对爱意总是那么向往又羡慕。
他在外头将自己收拾干净,除去一身的寒气与尘土,这才端了一盆温水打开屋门。
在昏暗的烛火下,淡月静静地躺着,墨色长发如瀑,衬得小脸白净非常。即便是紧闭着的眉眼,也能看出独属于美人的弧度。
许恒用浸湿了的温水仔仔细细将她的脸颊擦了一遍,一边擦拭,一边低语着:
“月儿,我今日去见了嫂子说的那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机灵得很,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工夫就能召集此处所有画师去赴宴,对我们需要打听到的消息十分上心。”
“还有一名画师,封启。也不知你记不记得,他此前就行为古怪,还特意提醒过我行宫侧门的事,今日我偷偷跟着他,才看清和他一同饮酒的好友是出了名的烂人。若是你,你也会觉得此事有蹊跷的对吧?”
“白日我在忙,都是墨大夫的女儿,阿芝姑娘在照顾你。那小丫头,把我们视作话本中的人物,还说我们是男女情意的代名词。”
“五日……我们还有时间,我一定会搜集到证据……”
“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个人……明明知道我们来了,却对我们没有任何的动作……月儿,我的心里有些不安……”
“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断不会让你遭受危险。”
“好好养病……撑下来……求你……”
偌大的房屋里,只有男子抽泣的声音。一开始只是默默落泪,到后来哭得泣不成声。
窗外映出他的背影,微微弯曲的脊背,一颤又一颤,像极了在风中孤独摇曳的枯树。
那般孤独。
那般无助。
许是只有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在爱人身畔,他才真正地做回了自己。
第二日。
阿芝来得极早,手里还拎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递到许恒手里的时候,她别扭地别过头去,只说是还昨日包子的恩情。
“恩情?”许恒纳闷。
不过几个包子,怎么就有恩情之说了?
后脚,墨大夫便跟来了,面色很是不好,尤其是看向女儿的时候。
许恒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好似明白了什么,笑了笑对墨大夫道:“昨日包子是新出炉的,就想着买些回来尝尝,最后一屉也不好让老板再留了。所以阿芝也是沾上了光吃了几个,孩子有孝心,想带回去给您尝尝鲜,今日这谢礼我也收到了,不过以后想吃包子,就去东头姓陈的包子铺吧。”
说完,他带起外袍便出门了。
他走了很久,墨大夫的眼神才将将收回。他心中很少对谁都类似钦佩之感,但独独对这位许兄弟和床榻之上他的妻子,心里总揣着一股钦佩,让女儿留下照顾也是为了让她多学学。
他活得久了,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太多,可像他们二人这般心胸有城府,却让人没有距离的感觉,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大智若愚……大智若愚啊……”墨大夫摇摇头走进了屋。
今日许恒要和青墨碰头,也不知昨夜他办的那场聚会如何了。
见到青墨时,他正在院子里晾晒画卷,时不时伴随着几声轻叹。许恒还有十步之遥,都能清清楚楚听见他的叹息。
“怎么了?可是不顺利?”人未到,声先至。
青墨听见是他来了,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了上来,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小跑回屋一顿翻找,屋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一会儿人才走出来。
本是衣衫整齐的进去,这下腰间系带也松了,衣服上半部被扯得歪扭,就连头发也散了一半,颇有颓废之感。
青墨将怀中很是重视的册子郑重地交到许恒手里,没有丝毫炫耀,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许恒接过后翻开几页,心中便是一凛。册子里头以工整文字记录着,何时,某位画师在何地听到何人说了什么话,旁边甚至还用朱砂小字标注了是否有旁人佐证,或者与某事能够互相印证,其严谨细致,丝毫不亚于公堂用的案卷笔录。
这少年,是个有心之人,更是个人才。
“昨夜,你就已经记下这么多?”许恒有些震惊,“而且……还如此详细?”
青墨挠了挠头:“其实不然,这些都是我平日里零散记下的,昨夜正好有机会问他们,就花了一晚上合并在一起。”
许恒合上册子,郑重点点头:“这对我来说很有用。”
虽然册子里多是零碎的信息,但全部都与这座岛上一些秘闻有关,行宫背后盘根错节的网,看似坚固,实则在许多人的心里已经心知肚明。
得到肯定,青墨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转身又冲回屋内。
梅开二度。
这次许恒没有站在原地等候,而是跟了上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青墨的一声懊恼低呼。他不明所以往前探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让他甚是后悔。
那间屋子,仿佛被人洗劫了一般……
书籍、画稿、杂物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无处下脚。方才青墨为了找册子,显然是将所有能存放东西的地方都粗暴地找了一遍,可是就算这样,许恒也不相信这画面是一日所为。
唉——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凭着一股冲劲做事有能力,但未来的路还很长。
一旁的青墨还在胡乱翻找着,那半个身子高的杂物堆,就算他翻到明日怕是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许恒没有说什么,而是用目光扫视整个屋子,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规划。他将宽大的袖口挽起,走上前,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收拾。
扶正椅子,清空一条能走人的道路,随后将散落一地的书籍按照类别和大小一一捡起,暂时都堆置在一旁。最重要的画稿,他小心翼翼捡起来卷号,按照画轴处的日期顺序叠放好。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异常高效,每一次迈步、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归置,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节奏。
本像个无头苍蝇一般的青墨,看的目瞪口呆,他短暂地放弃寻找退至一旁,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许恒的举动,那抹惊奇和专注闪耀着光芒。
他在学,他在用眼睛记住许恒此刻每一次动作。同时他也在分析,分析为何此人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想要的东西。
“重要的物件,该寻一个固定且稳妥的地方存放,最好是旁人不易注意到,而自己又能轻易记起之处。”许恒察觉到少年的目光,开口道,顺手将画笔都归置在一处。
他又拿起几卷画轴,示范着如何用丝带系好,避免磨损:“这些画作是你的心血,更需爱惜。整理并非难事,无非是物归其位,各得其所八个字。养成习惯,你就会发现省下的功夫远比花费得多。”
青墨用力点头,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自打记事起就没了爹娘,路过的每一个好心人也只是给他一些吃食,却从不与他亲近。楚玉师傅是第一个肯用心教他画画之人,而眼前的这一位,却是在切身实践地教他如何生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这间如同万马奔腾而过的屋子,终于焕然一新。书籍被整齐地放置,画稿分门别类收在夹层之中,杂物也有了专属位置,所有的区域一目了然,就连落灰的地面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瞬间,青墨觉得此地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忽地,他在书架底层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桑皮纸。
“原来在这儿!”他惊呼一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抚平,仔细揣入怀中。
许恒没有注意到少年的惊叹,而是独自看着干净整洁的屋子发呆。他的脑海一直在回忆今日之事,先是留下一番言语化解墨大夫和女儿之间的矛盾,再是不厌其烦地替少年收拾屋子,甚至还教授他如何整理收纳。
这……不像从前的他。
若是换作以前的许恒,或许会觉得青墨鲁莽,只会在意自己交代的事情他有没有完成,绝对不会帮一个不相干的少年做整理房间的事情。而今早对墨大夫说的话,更是像极了心里的那个姑娘。
他的心很小,他的世界也很小,小到从始至终都只能装得下淡月一个人,而旁人的喜怒哀乐、生死之事对他来说,皆与他无关。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会因王五的仗义赴死而心潮难平,会感念阿芷的悉心照料,会欣赏青墨的机灵与赤诚,甚至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援手。
所有的所有,在他此刻眼中都汇聚成了一名女子。
他的挚爱,月儿。
她的温柔,她的大爱,她的为人处世,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如今她未醒,他便成了她。
“那张纸,也是要给我的?”许恒看着少年很珍视纸张的模样,问道。
“是。”青墨十分郑重地将纸张交到他的手上,此刻,仿若天空之中传来阵阵鼓声。
鼓声整齐划一,整整十三声,是青墨心中最高的信仰。
“许大哥,不,许先生。此名单上头的十三人,皆是和我一般坚信此地有问题之人。我们拒绝高额黄金的诱惑,更抵触他们为我们建造的新国度。可我相信您,若许先生能将所知真相告知,我们必将誓死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