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浮白居内,云烟袅袅。
这间茶馆的名字,取自古籍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昔日的主人,因厌倦了尘世的纷扰,在此地隐居,以读书品茶为乐。
不过那人运气不好,年纪轻轻就病死了。
驰杯无接手后,看着里头陈设还挺舒心,就没怎么改动。
他现下正坐在其间悠闲品茶。
他今日没带斗笠,整个人看上去从容温和了许多。
不多时,一位素衣少年走了进来。
驰杯无道:“霍公子,别来无恙。”
他知道霍观棋今日一定会来。
霍观棋微微拱手,算是回礼。
他落座时,目光落在了驰杯无包着纱布的右手上。
驰杯无察觉到他的目光,也不避讳,轻描淡写道:“来之前被狗咬了。”
霍观棋微微低头,指尖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你找我做什么?
他的字迹清秀,笔力却透着一股刚毅。
驰杯无撑起手肘靠在案上,不急着进入主题,反倒聊起家常来,他道:“我老家也在儋州,说起来,我与霍公子也算是同乡。”
霍观棋抬眼,目光中透着一丝疑惑。
他不记得儋州出过哪位当朝权贵。
若一定要有,那就只有一个人——驰杯无。
驰杯无观他神色,又道:“我离家时年纪尚小,还没来得及去拜会霍老爷子,而今得幸见你,也算是缘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亲切,仿佛真的只是久别重逢的老乡。
霍观棋:辅爷厚爱。
驰杯无看着他的字,微微一笑,他清楚霍观棋的才华,也明白他的谨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掀起窗纱,透过淡淡的烟雾,望着外面的景色。
“闽都的风景很漂亮,”驰杯无道:“不过里头装着的都是虫子,专会吸血的那种。霍家在儋州呆的好好的,这些年怎么突然来闽都了?”
霍观棋没动,为什么要来闽都么?
这些年,大靖边域四面受敌,朝里又正值政权更迭。
而今朝局看似是驰杯无一手遮天,可说句实在的。
要是没有驰杯无用铁血手腕立镇群臣,稳住朝堂,大靖朝现在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至于他们霍家,原本在儋州过得清闲自在,虽不至于富甲一方,但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世代传承。
然而,东祸战火纷飞,儋州早就不安宁了。
霍观棋微微皱眉,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驰杯无的问题。
片刻后,他蘸着茶水写下:家父曾言,闽都乃大靖之心脏,若想家族长远,不可置身事外。
驰杯无侧过脸来看着他写的字,目光玩味,“霍公子倒是坦诚,不过闽都虽是心脏,却也是是非之地,霍家在此,可要做好应对风雨的准备。”
霍观棋抬起头直视驰杯无,目光坚定,随后写下: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也绝非任人宰割。
驰杯无重新坐下,“有骨气,那你可知我为何今日请你前来?”
霍观棋心中已有猜测,可他不能表露。
他写道:请辅爷明示。
驰杯无直言,“霍公子,你敢不敢赌一把,来和我这阉人同流合污。”
霍观棋眉心蹙起,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砸中了神经。
他的目光在驰杯无的脸上游移,试图从中读出更多的信息,可驰杯无神色平淡,给不了他更多的答案。
茶香在两人之间弥漫,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他缓缓抬手,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下:辅爷这话,骇人听闻。
驰杯无伸手,将案上“骇人听闻”四个字拂去。
他道:“霍公子,这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立场。你我虽出身不同,但总归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
“你要知道,”驰杯无继续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总是事与愿违,但是也许并不是因为能力,而在于选择。正如柳佳怡,他若选择安安生生的呆在闽都别去犯蠢,没人能将他罢黜。”
“正如我,”驰杯无顿了一下,突然轻笑出声,“若在幼年时放弃闽都,选择我那个叛贼老爹——”
霍观棋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拍案站起身,惊恐的盯着驰杯无。
“那大靖可就没有今天的驰杯无了。”
驰杯无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浮白居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而压抑,霍观棋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不敢相信驰杯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谁不知道驰杯无的身世一直是大靖朝的禁忌,而今天,他却毫无忌讳地在自己面前揭露出来。
霍观棋的身形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只要接错一个字……
他不敢想那后果。
驰杯无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安抚道:“霍公子不必惊慌,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们每个人的选择,都会影响我们的命运。而我今日请你来,正是希望你能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仿佛要将霍观棋的灵魂穿透。
驰杯无重复道:“霍观棋,你敢不敢赌一把,和我这阉人同流合污?”
霍观棋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缓缓坐下,目光重新落在驰杯无的脸上。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将决定他和霍家的未来。
驰杯无却在此时收了锋芒,“不急,兹事体大,霍公子不妨回去,同霍老爷子和莫夫人商议一番。”
霍观棋像是快要溺水的人,被驰杯无一把拽了出来。
他立刻站起身,拱手谢恩,随后转身快步离去。
驰杯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透着几分深意。
他知道,霍观棋并非池中之物,若能将他收入麾下,必能为他所用。
可他也清楚,如今的霍观棋,还不是霍家当家做主之人。
霍老爷子以及莫夫人也并非易与之辈,若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合作,还需下一番功夫。
驰杯无回到首辅大院,只见小厮们来去匆匆,提着一桶又一桶水,忙着往后院冲去。
他微微皱眉,脚步顿了顿,唤住一名小厮:“后院走水了?”
那小厮停下脚步,躬身回道:“辅爷,这天干物燥的,谁成想马厩着了!幸亏发现得早,火势已经被扑灭,三人受了些轻伤,已无大碍。”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急促,显然刚从忙乱中抽出身来。
驰杯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去请大夫。”
他虽语气淡然,但眉宇间已露出了几分严肃。
“是,辅爷!”小厮应声,匆匆忙忙地去了。
驰杯无迈步往正厅走,却在途中突然站定。
马厩?
驰杯无这才想起鹰尔行,转道向后院走去。
一路上,他看到小厮们正清理着最后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焦味。
走到马厩附近,驰杯无一看,果然,人已经跑没了。
孽畜!
驰杯无回到西厢,命人去将莫辞请了来。
来人还是一副懒散样,没个正形,“隔着两条街就听说你的首辅大院起火了,这么急唤我过来,我还以为你着了呢。”
驰杯无无心说笑,“鹰尔行跑了。”
闻言,莫辞不再嬉笑,脸色沉了下来,“什么情况?”
“玩儿脱了。”
莫辞轻“啧”一声,幸灾乐祸道:“那你还不叫三大营去找,喊我干嘛?”
驰杯无抬眼,严肃道:“鹰尔行勾结叛贼,眼下正在督察府大牢中,关三大营何事?”
莫辞瞬间明白过来,这事儿还真得他督察府出手。
“知道了。”说罢,莫辞转身去办。
“等等。”驰杯无叫住他。
莫辞顿住,“还有什么事?”
驰杯无问道:“你和霍观棋关系如何?”
“哈?”莫辞疑惑,他不解道:“怎么又扯上霍观棋了?”
驰杯无心想,莫辞毕竟是霍观棋表哥,他要招揽霍观棋一事,还是得和他通个气儿,“你先前不是问我要推举何人?”
莫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霍观棋?你想推举他?”
驰杯无点了点头。
莫辞微微挑眉,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你之前不是对顾泽恩挺有兴趣的,怎么转头想起我那哑巴表弟了?”
驰杯无鄙夷不屑,“就那蠢才,本辅给他机会也不中用。”
“也是,”这一点,莫辞也承认,他思索道:“我生在闽都,我那表弟却是在儋州长大,我姑姑本就看你不顺眼,这些年看我跟你走的近,她连带着也不让霍观棋和我亲近,你要想招揽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驰杯无嗤笑一声,“你误会了,我只是知会你一声,没指望你。”
莫辞微微耸肩,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得,辅爷说的是。”
莫辞离开时,在西厢外碰见廖叔。
廖叔脚步虚浮,神色微沉。
“哟,”莫辞停下脚步,打量着他,“怎么回事儿啊,咱辅爷没按时给您老发月俸?”
廖叔回过神来,赔笑道:“莫总督说笑了。”
莫辞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笑比哭还难看,您老年纪是不小了,可这精神气儿得挺着啊,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咱辅爷差不多就该让您老还乡了。”
廖叔有些笑不出来,扯着嘴角道:“劳莫总督提醒,总督快些去忙吧。”
“走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