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屏幕的冷光,映照着宋迹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混杂着愤怒、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慌乱的复杂神色。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嘶吼后的余震,以及那句“你就在这阴沟里好好看着”带来的尖锐回响。
然而,这凝滞而紧绷的气氛,被电视里突然变化的新闻播报声打破了。
画面切换,背景变成了庄严肃穆的演播室,一位面容沉痛的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上。他的声音不再是最初报道事故时的客观冷静,而是带上了一种压抑着的、显而易见的悲伤。
“……根据我们刚刚收到的最新消息,”主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在此次不幸的空难事件中,我们失去了一位非常优秀的军人……我国空军少校,应妄。”
“应妄少校年仅二十六岁,原本临近退役……他生前多次出色完成重要飞行任务,功勋卓著……是一位极具天赋和责任感的飞行员……”主持人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里的哽咽愈发明显,“他的离去,是我国空军事业的重大损失……在此,让我们共同为这位优秀的军人,默哀……”
说到最后几个字,主持人几乎泣不成声,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屏幕上适时地打出了应妄身穿空军常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眉眼,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肩章上的星徽熠熠生辉。紧接着,画面开始快速闪回一些模糊的训练片段、授勋仪式的剪影,以及一些官方发布的资料。
随后,镜头转向了对其他遇难者家属的采访。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配偶的妻子丈夫,失去父母的孩童……哭声,绝望的眼泪,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有那无尽的悔恨——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让她在家里多吃一顿饭再走了……我连她最后想吃的糖醋排骨都没给她做……”一位母亲对着镜头嚎啕大哭,几乎晕厥。
这些画面和声音,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刺入旁观者的心脏。
宋迹呆呆地看着屏幕。
如果说,刚才对应妄“死亡”的认知,还停留在一种抽象的、甚至带着点扭曲快意的层面,那么此刻,新闻里庄重的悼念、功绩的罗列,尤其是其他遇难者家属那汹涌澎湃、真实无比的悲痛,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深处那点“得瑟”的荒谬和不堪。
应妄……真的死了。
不是开玩笑,不是恶作剧,是真正意义上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被国家承认,被战友缅怀,被作为“烈士”和“英雄”来追悼。
他心脏某个角落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弥漫开来,但很快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罪魁祸首”。
应妄的鬼魂也正“看”着电视屏幕,那张苍白的、半透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显著的表情,只是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似乎比平时更加幽深,仿佛倒映着太平洋冰冷的深渊。
就在宋迹以为这死鬼至少会流露出一点伤感或者不甘的时候,应妄却转过头,用那种空洞沙哑的嗓音,对着宋迹,一本正经地、甚至带着点开导意味地说:
“……人死,不能复生。”
“……”
宋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猛地一跳,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他真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徒手把这死鬼的嘴给揪下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构造,怎么能时时刻刻都这么精准地往他枪口上撞!
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幽默?很豁达?很会安慰人?!
“闭嘴吧你!”宋迹没好气地吼了一句,猛地抓起遥控器,狠狠按下了关闭键。电视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将那些哭声和悼念隔绝在外,客厅里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身体深陷进去。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努力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转而用一脸不服气且极度嚣张的表情看向飘在一旁的应妄。
刚才的失态,必须找补回来!在应妄面前,他绝对不能露怯,哪怕对方已经是个鬼!
他翘起二郎腿,脚尖还故意晃悠着,眼神扫视着这间空旷豪华的客厅,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嗯,没错,应妄死了,这别墅现在就是无主之物,谁住就是谁的!至于法律?继承人?呵,应妄跟他一样是孤儿,哪来的继承人?就算有,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谁稀罕要来?
这么一想,宋迹的心理优势又回来了一点,底气也足了些。他清了清嗓子,决定直奔主题,结束这糟心的重逢叙旧(虽然他单方面认为这是对峙)。
“喂,应妄。”他抬了抬下巴,用鼻孔看着对方,“你死了不去投胎,灰溜溜跑回我这……跑回你这破房子里来,干什么?”
他刻意把“我这”改口成“你这”,显得自己只是暂住,但语气里的占有欲却不言而喻。
应妄飘近了一些,在离沙发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似乎是他的安全线,既不会让宋迹过度应激,又能进行“友好”交流。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不知道。当时……很混乱。其他失事的人,好像……都被他们去世的亲人,接走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种茫然的场景,“我一睁眼,就变成这样了。没有‘人’来接我……只能,顺着感觉,回来了。”
他这个说法,听起来……好像还挺合理?宋迹摸着下巴。他们都是孤儿院长大的,无亲无故,死了没人“接引”,好像也说得通?但是……不然投胎还要靠关系吗?阎王爷也搞阳间这一套?宋迹脑子里瞬间闪过地府也需要“打点”的荒谬画面,赶紧甩甩头驱散。
“所以呢?”宋迹翘着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回来又有什么用?当个孤魂野鬼,天天在这里滴答水?给我当免费加湿器?”
应妄沉默了一下,那双深黑色的眼睛似乎聚焦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努力捕捉什么模糊的记忆。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语速更慢了:
“在……弥留之际,或者,变成这样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宋迹来了点兴趣,身体微微前倾。难道是上天启示?绝世秘籍?或者……银行密码?
应妄看向他,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执、念。”
“执念?”宋迹重复了一遍,随即小嘴一撇,脸上露出了极其夸张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表情,语调瞬间拔高,充满了阴阳怪气,“哟——!您能有什么执念啊?您多清高啊!多完美啊!从小到大,样样第一,连死都死得这么‘轰轰烈烈’,成了人民英雄!您还有未了的心愿?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模仿着某种矫揉造作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恨不得拧出酸水来。
应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回怼一句。但他搜肠刮肚,发现自己那贫瘠的、除了训练和任务之外几乎空白的语言库里,实在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反击宋迹这连珠炮似的嘲讽。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把那点微弱的、习惯性的反驳咽了回去,继续保持沉默是金的美德。
宋迹见他这副闷葫芦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也懒得再浪费口水。他眼珠子转了转,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成型。
“喂,死鬼。”他换上一副精于算计的嘴脸,虽然对着一个鬼谈条件显得很滑稽,但他宋迹从不做亏本买卖,“是不是帮你完成这个什么狗屁‘执念’,你就可以走了?彻底消失,再也不来烦我?”
应妄偏头想了想,点了点头:“应该……是。”
“好!”宋迹猛地一拍大腿,力度大得他自己都龇了龇牙,但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奸诈的笑容,“那咱们做个交易!你答应把你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这栋别墅、你的存款、你的抚恤金(如果有的話)、你那些勋章(虽然不值钱但说不定能卖废铁)……总之,一切值钱的东西,都!留!给!我!”
他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应妄,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无比:
“而我呢,就勉为其难,考虑考虑,帮你完成一下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执念’。怎么样?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他觉得自己这个提议简直天才!应妄死了,钱也带不走,留给他宋迹废物利用,简直是物尽其用,功德无量!而自己,不过是“考虑考虑”帮个忙,稳赚不赔!
出乎意料的是,应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非常爽快地点了头:“可以。”
这下反而让宋迹愣了一下。这么干脆?他狐疑地打量着应妄,试图从那张鬼脸上找出一点阴谋的痕迹。但应妄的表情(如果那能称之为表情的话)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反正我也用不了”的坦然。
“咳……算你识相!”宋迹压下心里的那点异样,强行把注意力拉回到巨大的喜悦上。哈哈!他宋迹要发财了!再也不用担心房租!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他仿佛看到无数钞票在向他招手,高兴过头,忍不住又咳了两声,连忙捂住胸口。
但很快,现实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他猛地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应妄这家伙已经死了!是个鬼!他怎么去公证处签字办理财产继承?难道要托梦给律师吗?律师会不会以为他疯了然后报警?
“妈的……唯一的弊端。”宋迹懊恼地低骂了一句,兴奋劲消退了大半。不过,他转念一想,至少这栋别墅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住下去了,不用担心被赶走,这也算是不亏!
自我安慰成功之后,宋迹开始进入“工作状态”。他像只忙碌的松鼠,开始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最后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张皱巴巴的A4纸。
纸的正面,是他那份投递了无数次、石沉大海的简历,上面罗列着他自认为“辉煌”实则苍白的经历。背面,则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数学竖式,是他之前计算日常开销时留下的草稿,密密麻麻的数字间,夹杂着他对物价的无声控诉。
宋迹毫不在意地将纸翻到背面,在那些数字的缝隙间,寻找着一小块尚且能写字的“净土”。他找到一块相对空白的地方,用力拍了拍,仿佛这样就能把上面的穷酸气拍掉。
然后,他不知又从哪个角落摸出一支快没水的签字笔,笔帽上还有牙印——显然是他焦虑时啃咬的杰作。
“喂,应妄,”他拿着笔,摆出记录的架势,用上级对下属的口吻命令道,“现在,把你这些年的事,挑重要的,说给我听听。我品鉴品鉴,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找出你这个‘执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应妄飘在他对面,闻言,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从哪里开始。然后,他用那种平稳的、毫无戏剧性的语调开口了:
“从小时候,在孤儿院说起……”
他刚开了个头,宋迹就猛地抬起头,丢给他一个巨大的白眼,脸上写满了“你是傻子吗”的无语。
“停!”宋迹打断他,语气极其不耐烦,“孤儿院那点破事谁不知道?啊?你三岁尿裤子是我给你瞒下来的!你七岁跟人打架打掉牙是我在旁边给你喊的加油(其实是起哄)!你十二岁分化……等等,”宋迹突然顿住,眯起眼睛打量着应妄,“你分化成什么来着?我一直以为是Alpha,但你后来长得比我还高……”
应妄面不改色,直接忽略了他关于分化的疑问,接上了之前的话:“……哦。”
他这一个“哦”,差点又把宋迹点着。这死鬼是真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的?!
宋迹强忍着把笔戳到他脸上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说点我不知道的!从我离开孤儿院,你被选走之后开始!”
他倒要听听,这家伙是怎么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然后摔得这么惨的。
应妄“假装”思索了一下——至少在宋迹看来是假装的。然后,他开口说道:“有一次,极限高空低温环境下的生存训练,要求在缺氧状态下完成精密操作……我拿到了第一的成绩。但是,”他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我觉得不够完美。第三个动作慢了0.3秒,风险评估可以做得更好……还是,差得很远。”
宋迹:“……”
他握着笔的手,指节开始泛白。
这他妈是倾诉吗?这分明是**裸的炫耀!是骑脸输出!是在嘲讽他宋迹连参加这种训练的资格都没有!
宋迹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换、一、个!”
应妄从善如流,继续用他那平铺直叙的语调,说了几件不同的事情:
“一次跨国联合演习,空中格斗项目,原本没想争……结果不小心,把对方王牌飞行员‘击落’了,拿了冠军。”
宋迹手里的笔芯,“啪”一声,被他捏爆了。蓝色的墨水溅了他一手。
他面无表情地扔掉废笔,又从旁边摸出一支新的(天知道他从哪里囤积了这么多破笔)。
“一次紧急救援任务,台风天,需要超低空飞行穿越峡谷……成功了,救出了被困的科考队员。不过返航时遇到强气流,机身颠簸,把飞机上的咖啡洒了。”
宋迹捏着第二支笔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还有一次……”
“停!”宋迹猛地抬手,制止了他继续“凡尔赛”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要被这些“光辉事迹”磨出茧子了,心脏也快要被嫉妒和憋屈撑爆了。这些事,一件比一件可气!什么“不小心拿了冠军”,什么“只是洒了咖啡”,这死鬼绝对是故意的!故意回来气他的!
他严重怀疑,应妄的执念根本不是未完成的心愿,而是死了没人听他吹牛逼,所以特意回来找他这个唯一的听众(受害者)!
“啪!”
第二支笔的笔芯,也宣告阵亡。
宋迹看着手上沾染的新的墨迹,脸色黑得像锅底。他扔掉残骸,拿出了第三支笔,这笔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是他忍耐力的最后防线。
就在宋迹濒临爆发边缘,思考着是先把应妄骂一顿还是先把这破房子点了的时候,一直平静叙述的应妄,却突然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拍了一下手!
“啪!”(虽然作为鬼魂,并没有实际的声音,但那动作幅度和意图极其明显)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宋迹一跳,他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只见应妄那双一直没什么神采的深黑色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灵光乍现”的光芒?他抬起头,看向宋迹,沙哑的嗓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点不确定的、但确实存在的情绪波动:
“我……好像,想到了……一件事。”
宋迹握着那支岌岌可危的第三支笔,心脏不知为何,也跟着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