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几个村子原本很安宁,靠山吃山,靠河吃河,日子清苦但太平。
直到入秋后的某一夜,宁静被打破了。
一具孩童尸体蜷缩在屋后,被人发现时,身上的血早已被吸干,眼珠翻白,嘴巴张得极大,像是死前看见了极恐怖的东西。那孩童是一个猎户家的小儿子,才七岁。
之后几日,接连有牲畜被偷走,猫狗惊叫,夜里还能听见村里有似人非人的低吟声。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山神动怒了,因为有人在山上禁地里砍了神木,惊扰了山神的神魂。
起初还有人不信,直到一个月后,村长的儿子也死了了。屋门完好,人却倒在屋中死状惨烈,门槛上还留了半截蛇蜕。
恐惧开始蔓延。
人心一乱,谣言和推论就渐渐成了真相。
有人说是那山神要娶妻,必须献出一位生得漂亮、命格孤煞的适龄女子,方能平息灾厄。
沈明意正巧全占了。
她父母早亡,无亲无故,模样生得明艳,又是刚刚成年。这些年来,她并不讨人喜欢。只凭一身灵巧的身手、敏锐的警觉和几分硬气,在觊觎与算计中小心翼翼地生存。可即便如此,也无法让她避开命运的突变。当众人议定要由她去成婚时,没有人反对。
“我们不是狠心,”村长把手搭在沈明意的肩上,“只是权衡罢了,牺牲一个人,就可以保全众人,这可不是残忍,这是责任。”周围人都沉默着,只用余光偷偷瞟向她。
那天夜里,来了太多人。她寡不敌众,被几个人按住,粗绳捆勒的手腕生疼,嘴里塞着破布,闷得几乎喘不过气。被硬生生抬到花轿上,一路颠簸,她被撞得东倒西歪,无助、害怕、心灰意冷几种心情在内心交织。
难道抗争了这么多年,生命还是要终止在这了吗。
有人念着祭词,有人哆嗦着不敢看。咒语声中,她被推倒在地,后脑撞上石头,眼前一黑。
火光在山路上行进,村民们的身影在雾气中一明一灭,像是一群被恐惧驱使的蚁兽。他们口中念着祈福的祷词,将沈明意推向石坛。
动静太大,引得苏辞立在树影间观察。那女孩眼上蒙着白布,与刍狗倒在一起,命运已经将她紧紧裹住,无处可逃,也无法抗争。
在神与鬼的缝隙中,人却总是最先学会献祭的那一个。
回去时,苏辞看见那个女孩站在神殿门口。动作一滞,她怎么找来这儿了?他转头就走向旁边的石径,已经多年不跟人打交道的苏辞,本打算从绕路从侧门进去。
刚抬腿,腿却被突然抱住。
整个人僵在原地,本想甩开,脱口而出的放开被她死死阻住。那女孩手臂清瘦,抓着他的力气却不小。只见那小女孩正死死抱着他的小腿,头发乱糟糟地钗着各种饰品,脸上脏兮兮的,却抬头朝他讨好地笑,眼睛亮的惊人。
苏辞心里微乱。小姑娘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倔强。这眼神唤起他心里某个极旧的角落,联通尘封多年的记忆——那个声音,那张相似的脸,曾经的疼痛和愤怒一并翻涌。
手指掐进了手掌,杀意本能地想要迸发,但理智拦住了他。收敛思绪,语气冷下去,他沉沉的看着她。沈明意还在抱着他,像一棵藤蔓死死缠着石头,野蛮又坚决。
苏辞垂不知是被气笑了,还是被什么莫名的情绪堵住了。
“真是麻烦。”他心里想。
于是,他把沈明意带回去了,他随手将她放在榻上,她乖乖蜷缩在床角,全无方才硬气的模样。
苏辞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手腕细得不成样,皮下的血管淤青一片,眼神带着不安和惊惧。睡着后也不安稳,手指微微发抖,呼吸短促,梦里也像被追着跑。
她刚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也在四处打量,目光从床榻扫到窗棂,从石桌扫到他身上,一寸寸地衡量危险。
他的神情一如往常的冷淡,只有那柄小药匙,在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药液泛起一股淡苦的气味。
他本不应该做这些,她的死活与他何干,一介凡人,又是仇人的后代、按理说,丢在山中让野兽啃食都不过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等反应过来时,汤药的香气已经在屋中弥漫开来。
可能只是行医者的本性吧。
药煎好后,他取下碗,放在案上冷了片刻。她还没醒,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皱。
苏辞在她床前停了片刻,低头看她。那双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伸手,药碗被托起,稳稳落在她面前。
“喝。”声音平淡却不容拒绝。
沈明意迷迷糊糊睁开眼,先是怔了怔,眼神里还带着惶惑,看见他时瞳孔明显一缩。迟疑着伸手接过碗,犹豫一瞬,还是喝了一口,眉头立刻皱成一团:“好苦……”
苏辞背过身,他本不想笑,可嘴角还是轻轻动了一下。不过一瞬,那点笑意就被他压了下去。
第二日,天色微亮。
苏辞身着一席浅青衣衫,指尖绕着几缕淡淡的灵气,那些灵气还做一阵柔风,将竹架上的药轻轻翻动。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沈明意锁在门后,踮脚往外探头,偷偷瞄了两眼。
““您这地方,有饭吃吗?”
苏辞动作微微一顿。
——饭?
差点忘了,原来她还需要吃饭。他指尖轻动,桌上凭空出现一碗清水。一挥袖,屋外的风掠过树梢,几颗果子啪啪掉落。
沈明意努努嘴,蹲下去拣,嘴里嘀咕着,带着点怨气。
苏辞偏过头看向别处,假装没听见。只是片刻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偏了偏,落在那女孩小口啃果子的腮帮上。
……算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暗盘算着,明天得下山去寻点她能吃的东西回来。
于是,他披上白衣,踏出了山门。
山脚下的集市正热闹,锅勺碰撞的声音混杂着人声,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苏辞走在其中,气质清冷,一袭白衣在人群中格外突兀。他刚一走进,摊贩和行人纷纷投来注目礼。“哎呀,这小伙子哪来的?长得比戏班里那谁还俊!”
一个大婶笑眯眯地朝他招手:“小伙子,要不要买点豆腐啊?咱这豆腐嫩得很。”
苏辞微微侧头,淡淡地扫过一排排摊子。
半个时辰后,他背着一篓米面蔬菜上山,像个误入人间的神明。
回到神殿,苏辞站在灶前,盯着那口没生过火的锅,信心十足地挽起袖子。但第一次做饭,他差点把整座山都熏成炼丹场。
他神色淡定地抬手,一张火符飞出,轰的一声,灵火猛然窜起,整口锅直接升天。大火缭绕中,一位浑身洁净的仙人正盯着一口通红的铁锅残骸……
苏辞:“……”
整座山顶都笼上了一层黑烟,连鸟群都绕着烟飞。他皱了皱眉,又取来一口新锅。这次他谨慎多了,手掌微抬,锅下浮出微弱的火苗,看上去很稳。
半盏茶功夫,苏辞极认真地端出去一碗焦黄色的白米粥,放在沈明意门口的石桌上。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沈明意终于出来吃粥了,苏辞刚好大老远走过来看了一眼。她坐在桌边,神情郑重得像在执行某种仪式。她先吹一口,盯着勺子犹豫良久,才轻轻尝了一口。表情顿时复杂,像是经历了从震惊到怀疑、再到无声求救的全过程。
苏辞抿了抿唇角,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绕到柱子后,从那角度刚好能看到她的正脸。
沈明意皱眉、鼓腮、眨眼、再皱眉。她小心咽那一口后,轻声嘀咕了一句:“有一股……开天辟地的味道。”
苏辞:“……”
他平时明明喜欢施法隔绝声音,此刻偏偏听得极清,每一个字都落在心口上。往日清净的院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风吹动树叶,夹杂着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苏辞坐在廊下,手中书卷停在一页反复翻阅,愣是没记住半句。他疑惑世上怎么会有人,在短短一会儿就能制造出这么多动静。
自从带那女孩回来,神殿就没再有过一日安静的时光。
傍晚,殿后那片池塘被晚霞笼罩,浓雾被金色的光芒穿透。
苏辞盘膝坐在水中,指尖微动,灵气在他周身盘旋。蛇尾在水底微微舒展。他这样做,是为了在修炼中稳住气息。
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他睁开眼,眸中金光一闪。
她又在乱跑。
果不其然,她正趴在石壁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圆溜溜睁着,神情满是震惊:“好帅……”
苏辞心神一滞,灵力随之乱了半寸。隐息之术散开,蛇尾在水下清晰浮现。
"很爱偷看?“他垂下眼睫,声音冷淡。
他无奈起身,衣角落入水中蛇尾化为人形。他抬眼看她,心中翻涌出复杂的情绪,烦躁、还有一点莫名的慌张。
晚上,沈明意果然在屋中慌作一团。苏辞在院中听着她慌慌张张的脚步,眉心一点点拧紧,烦躁极了。
他推开房门,风吹得灯火一闪,将沈明意的脸上的光影映得一明一灭。她瞳孔骤缩,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后退了两步。
苏辞微微眯起眼,屋内的灯盏瞬间亮起,映出他冷淡而威严的神情。他垂眼看着她,波澜不惊,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一半是无奈,一半是好奇。
然后,沈明意裹着衣袖,一溜烟地跑出神殿,步伐凌乱地冲下山。
苏辞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那道影子一点点消失在雾中,山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心中闪过一丝想法:她啊,明明知道危险,还是要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