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世洞内,赫然有另一个世界。
岑无妄抱着花焰,抬头仰望着一座巨石神像,若花焰此刻醒着,一眼便知雕刻正是关穆远。
只是石像微微泛着青黑色,是苔衣的茎从石头深处长了出来,神采奕奕的姿势与神情被渺小的青苔腐蚀,成了衰败的遗迹。
石像垂眸看着有些凄惨的二人,被侵蚀模糊的眼睛中,有说不尽的哀凉,沉吟着对他们的怜悯。
“我等到她了。”岑无妄声音有些喑哑,又有些不知所措:“我还以为她在恨我,所以不愿意出现......”
“可如今她回来了,好像还是......”
岑无妄欲言又止,另一半话被藏在了心里,听不出他心底是什么滋味。
岑无妄叹息一声,敛色朝着关穆远的神像鞠了一躬,转身抱着花焰,缓步踏入一副天下缩影图之中。
洞穴之中,本应是荒凉贫瘠的泥土山石,此刻却聚集着山川湖泊、平原山丘,万景万物应有尽有,可不是天下缩影尽在于此。
只是地缝之中流的不是湖水,而是滚滚岩浆,映照得洞穴内诡异妖冶,充斥着死亡的压迫感。
而岩浆湖水皆是从一座小叶紫檀神龛下流出,这神龛位于洞穴中心,比所有景物高出一丈,与周围格格不入,有股立于天地间,在俯瞰众生的威严。
而神龛大殿中央,极为空旷,单摆放着一个美人榻。
榻上一女子,头戴银灰冠,主冠及两侧流苏上,皆点缀墨绿宝石,侧卧时一身墨纹白袍散开,如同一幅晕开的水墨画。她在榻而眠,睫毛纤长在眼下偷出小片阴影,可惜脸上没有血色,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
即使如此,那人依然如传言那般,一张祸水脸让人目不转睛。
正是花焰。
“关主,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去......”一直守在门口的琅王感受到岑无妄回来的动静,想进来问问他是不是把那群不知好歹的阴阳家打得屁滚尿流,结果差点尿裤子的反而是她!
“你在做什么啊!”琅王看着岑无妄抱着一个陌生女子,双手抱头,惊呼道:“你知道你抱得是什么东西吗!!一个阴阳家!?你、你是要毁尸灭迹的,对吧!不对不对,毁尸灭迹你也没必要来这里吧?”
琅王急得要在原地打转,可岑无妄充耳不闻,只一手抱着花焰,一手取下头上红簪丢在地上,簪子插在泥土上泛着妖冶的黑光,一闪一闪逐渐扩大变形,成了一只龙首蟒身似烛龙的妖物。
“小火虫?”琅王脚步一顿,神色变得正经许多,严肃道:“过往只有要为花焰招魂时,你才叫它出现啊?你又是从哪里听到了花焰的线索,值得一试吗?我知道你着急,可你不能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不要命般尝试,这么做除了伤你的身子,没有任何用处,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你还要不要留着命等花焰回来!”
任琅王苦口婆心,四周依然一片静默,只有他口中的小火虫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岑无妄从始至终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
村里人常说鳏夫阴晴不定,最难伺候,果然不假!
琅王气得耳朵从白发猛地立住,耳尖不耐烦的晃动两下,正想着如何再劝解他三思而行,突然他口中的小火虫,缓缓匍匐到岑无妄面前,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阴阳家的身体。
琅王虽然叫它“小火虫”,但这个妖兽和“小”与“虫”皆不沾边。它身躯粗约五尺,金瞳竖目,鳞甲曜日,只是静止在原地,便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压,这姿态可谓与它的主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它对着岑无妄,眼中皆是服从与敬意,乖巧地任由主人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立即惬意地眯了眯双眼,心满意足地驮着花焰慢慢游走道神龛旁。那红得闪出黑光的鳞片摩擦着紫檀木而过,鳞片坚硬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但它行动轻缓,没有在神龛上留下一丝划痕。
岑无妄静静地看着这副画面,眼里倒影着一片鲜红,深处更是汹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琅王,她是花焰。”岑无妄细声轻叹。
琅王一愣:“什、什么?”
他和岑无妄相处那么多年,虽然这关主大人阴晴不定,时不时就发几次疯,但是对花焰复生一事从来谨慎......
琅王呼吸堵在胸腔,注意力全部放到小火虫头顶那个陌生的脸上。
那女子好像睡得深沉,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不住地问:“这人,她是花焰?那她怎么了?她还好吗?她能不能醒过来,花焰能醒了吗?”
岑无妄沉声道:“她就要回来了。”
二人不再多说,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小火虫的举动,它亲昵地缠上神龛,脑袋轻轻搭在重檐的屋顶上,眼睛缓缓闭上,四周随即陷入黑暗之中。
花焰并未彻底晕厥过去,她甚至知道自己昏迷了,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时而听到有人在耳边唤自己的名字,时而看到自己苦着个脸,在如斯堂被卫立心罚抄书,或在无为关摆弄着阵法,结果被失败后反噬的灵力打得龇牙咧嘴的画面。
那些封锁在深处的记忆,见主人放松警惕,悄摸摸地跑出来捉弄起了她,扰得她眉头紧锁,仿佛身体被什么东西缠紧,就快呼吸不过来。
直到花焰察觉出这大抵不是幻觉,确实是有东西缠上了她!
那是无数坚硬的鳞片,正缓慢地刮蹭着她的肌肤,带着湿漉漉的液体缠绕在她身躯上,给她留下一身粘腻。
“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我?”花焰皱眉正要挣扎,却感觉它越绞越紧,几乎是在试图将自己揉进它身体里。
花焰喘不上气,挣扎也无济于事,热出了一身薄汗,身上粘腻的感觉越来越重更重,而那家伙完全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可恶!有本事将我压死在这,否则我出去定让你好看!”花焰声音颤抖,说得没有一点震慑力,反而让人更像逗弄,果然她不仅被缠的更紧,甚至每一次摩挲都变得像挑衅,极限撩拨着她的神经,她气得咬紧了牙,眼角不知何时染上了浅浅的泪花。她感觉自己几乎就要失控,咬紧牙关,凝神屏气,找准空隙将温热的手心抵在了鳞片上。
那东西好像未曾预料到花焰的触碰,静止在了原地。
花焰眼神一闪,使尽全力一掌拍了出去,紧接着全身一松,束缚感消消云散,花焰跌落在地,连忙警惕着转身看了过去。
黑夜中一双巨大的黄金瞳张开,它面前摆着一张美人塌,榻上睡着的美人双眸紧闭,在金瞳的微光中美艳至妖,处处透露着怪异诡谲。
而榻上睡着的美人......
“是、是我?”花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明明应当是焚烧为灰烬的尸体,不仅完好无损,更是透出活人一样的气血。
“奇怪,谁将我的尸身保存得如此完整?”
花焰问完又觉得自己是够蠢的,这还能有谁呢,明明所有人都告诉过她,是谁这些年将她留在身边。
可为什么呢?她脑袋隐隐作痛:“我忘恩负义那样对他,他不该想着怎么报复我吗?”
她不不愿细想下去,实在害怕揣测出腌臜不堪的阴谋,脏了彼此重逢的第一份坦诚。
“花焰,既然回来了,何必还躲着我?”
花焰瞳孔一缩,迅速转身,与岑无妄墨黑色的瞳眸四目相对,他眼底一片黝黯:“你不愿同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花焰也想问问自己,她能说什么呢!
“要不......”花焰眼一闭心一横,自暴自弃道:“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东西,骗你在先,转头去你仇人的阵营,我无言以对,没什么好说的。要不你先把我打个半死消消气,以后你还想怎么样,我们以后再说吧!”
岑无妄眸子一暗,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花焰心想完了!她只是随口一说,不会真的要挨揍吧!
岑无妄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发丝,道:“你在跟我聊以后吗?花焰,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跟说清的,你欠我的可太多了。”
花焰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岑无妄猛地将她往后一推,花焰身体向后一坠,失重感让她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什么,可岑无妄却只是冷着脸居高临下,没有再拉她一把。
花焰蓦地睁眼时,眼神定了定,嘴唇微微张开,急促地呼吸着空气,檀木香萦绕鼻尖,好一会儿终于回了些神,她并非被推下来万丈深渊,此刻正坐在梦里的美人榻上,她抬眸看清周围的景色,四周是檀木的墙壁与立柱,上面刻满了让人看不懂的符纹,所以方才一切只是她的梦吗?
花焰回忆着被岑无妄压迫的紧张,揉着太阳穴道:“师父啊,我当初欠的起,可是我现在还不起了啊,身后哪管身前债,你追着要我还算怎么回事呢?只听过人家说做鬼都不放过你的,没见过有人不放过鬼的啊!”
花焰深吸一口气,想着自己都还不起了,那就赶紧跑吧!天下躲债的不都是跑为上计吗!她感受着天下泼皮的耍无赖精神,从榻上正要起身,神龛的门外好像多了什么虚浮的身影,花焰头皮发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虚影逐渐聚焦成了切切实实的人。
花焰心中漏了一拍,道:“完了,债主堵上门了!”她连忙撑着胳膊从榻上起身,可身体不听使唤,手腕一软,整个人往前一倒,就要跌下卧榻,花焰紧闭双眼,做好摔个狗吃屎的狼狈,倏地一双宽大的手掌环了上来,几乎轻易地握住她整个腰身,将她举回榻上坐着,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道:“即知有债在身何必挣扎,你躲得了一辈子吗。”
花焰心道:你还准备记一辈子!?堂堂关主大人,你会不会太斤斤计较了些?
花焰当然不敢说真心话,思绪狂奔怎么又一道少年独有的清脆嗓音,夹杂着鬼哭狼嗷的哀伤,从远处飘到了她的面前。
少年郎面容凌厉,一头白发间竖着灰白色的狼耳,脖子上挂着弯月型的银锁项圈,灰黑杏纹的圆领袍一侧从肩到腰,挂了个灰白毛领,整个人看起来极有野性。
可他此刻虽然咧着一张欣喜的笑脸,可涕泗横流,可怜兮兮的模样与野性毫无瓜葛,甚至有些招人嫌弃。
花焰看着他伸开双手想自己奔跑而来,正思考如何避开这家伙,那少年的衣领已经被岑无妄抓住,岑无妄顺势向后一丢,那狼崽便被甩到了神龛之外。
少年知道自己是被嫌弃了,但并不死心,扒在门框上,朝着花焰哭得昏天黑地:“是我啊花焰!我是琅王!是你把我捡回家的,你不会就忘了我吧?你当初说要带着岑无妄出门历练,让我乖乖看家的!我真的一直在等你们回来,可我等了你好久,你在这里睡了十五年,我已经能幻化成人形,你怎么才愿意回来见我!”
对于妖魔来说,十五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当时还是普通的幼崽小狼的琅王而言,若他没有修炼成形,十五年就是他的一辈子。
花焰听着琅王字字泣泪,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怎么又来一个想当我债主的?
而岑无妄还站在塌边,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花焰将内疚和着苦水咽下,心道:“但我上辈子,确实挺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