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北地已见肃杀。燕赵两国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半年的战斗,赵国惨败。
赵君新坟的泥土尚未干透,而白毛般阴冷的风雪还没来得及覆上战场上数以千计的伏尸,将他们冻成冰雕。
黑漆漆的牌位前香烟缭绕,燕君岑冽对着牌位躬身三拜,抬起头时,狭长的双眼泛着红,泪水盈而不落,身形修薄如利刃,偏偏一举一动都端方幽雅,便似玉山。
他身着鸦黑暗金缂丝九纹龙袍,耳上挂着一对暗红如血的珊瑚耳坠,腕上一对精巧的镂云带月墨玉镯。本朝爱玉,男子以佩玉为尊为雅,岑冽身上的几件都是举世难得的真品,更衬得他风姿清贵如玉。
众臣暗暗感叹,年轻的燕王真乃圣洁君子,对曾经把先燕王骗到敌国再杀之的敌国皇室,竟如此慈悲为怀。
只有侍立在他身侧、如磐石般沉默的将军韩啸,看得见他垂眸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全然不将这场生死与悲恸放在眼里的漠然。
“都处理干净了?”祭拜完毕,岑冽回到寝宫接见韩啸。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手帕,细细擦着每一根手指,他的声音也如外表一般,温润如玉。
“是。赵王樊怀远部负隅顽抗者,已尽数诛灭。其子……”韩啸跪在地上,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已擒获,听从陛下安排。”
岑冽轻轻“嗯”了一声,将手帕丢回托盘令宫人退下,他抬眼望向韩啸,那双向来毫无感情的眼难得地闪了闪:“小舅舅不必称我为陛下,我们是一家人。”手中折扇清凌一探,便挑起了韩啸的下巴,“难道舅舅为我征战连年,反倒同我生疏了吗?”
被称为“小舅舅”的韩啸一怔,不禁笑了。为讨伐赵国樊氏,他已是一年多不得见到岑冽一面了。本生的凶悍刚厉,可对这个外甥却无论如何也严肃不起来,不为岑冽是帝王,而是因为亲眼见着、亲手扶持着岑冽长大……他对岑冽的敏感多疑了如指掌。
岑冽居高临下凝视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十余岁的粗莽汉子,他知道韩啸看得出自己藏在温雅底的孤高,和埋在孤高里的紧张。
韩啸忽然起身,一把扶住了那束着银腰带的细腰:“我知道子玉想我——”
岑冽身形瞬间僵住,韩啸那力能扛鼎的双臂轻而易举地将他抱了起来!“韩啸,你放我下来,成何体统!”
韩啸一双鹰眼却是柔情脉脉:“子玉现在满意了吗?舅舅以后还是这么叫你,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岑冽被柔柔托在韩啸掌中,如此亲密的距离,他不得不将双手扶在韩啸双肩。确定了韩啸对自己的亲近之意丝毫未减,他反倒又矜持起来,低声斥了句“放肆”便灵活地从韩啸身上滑下,他整了整衣摆,又恢复了那副端方姿态,转身就走。他知道韩啸会跟过来。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鸦黑的龙袍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所到之处,侍卫宫人皆垂首屏息,敬若神明。
行至院中,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引得他驻足。角落里,几个妇人孩童被押在地上,其中一个少年的身影尤为扎眼。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一身孝服,小脸惨白,圆溜溜的大眼睛却死死瞪着岑冽和韩啸,里面燃着与他年龄不符的仇恨火焰。
“陛下,那是赵国樊氏独子,樊珂。”韩啸在人前还是尊称岑冽陛下。
岑冽笑了,他经常笑对他人,笑眼弯弯,令人如沐春风,没人看见他眼底经年的一片阴寒。他缓步走过去,无视那少年几乎要扑上来的姿态,俯下身,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怜惜地说:“可怜见的,这么小就没了爹娘。从今往后,孤便替你父亲照顾你,你可愿随孤回去?”
少年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几乎溅到岑子愉纤尘不染的衣摆上。周围的侍卫顿时色变,韩啸的手已按上刀柄。
岑冽却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笑容依旧温和,抬手阻止了欲上前拿人的侍卫。他取出一方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诱:“性子倒是刚烈,像你父亲。无妨,日子还长,孤会好好……调教你。”
他直起身,对韩啸淡淡吩咐:“带回我宫里去。”
“是。”韩啸领命,挥手让士兵将挣扎哭喊的樊珂拖走。少年仇恨的目光,像两颗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岑冽的背影上。
*
樊珂被锁在明光殿的一间偏房,他方才见了岑冽后便发狂似地踢打吼叫,宫人们不得不把他手脚锁住,防止他伤人。
挣扎得累了,嗓子也喊哑了,更深的怨愤代替了愤怒,他恨,恨令他落入缧绁的每一个人。懵懂的少年那颗渺小心脏,简直装不下那么多恨意了……可是,他还想活着。
他素来听闻燕君岑子玉是个温厚宽仁之人,似乎不会让一个未及而立的少年去死,可他到头来还是恨他,因为他最深重的不幸之源便是岑子玉,这个胜者、仁君,可他清醒之后马上明白,他要在岑子玉手底下活下去,才能复仇。
于是他等着他来见自己,从天亮等到天黑。岑子玉没来。
樊珂从心焦到绝望——他怀疑岑子玉把自己忘了。
到底是孩子心性,想着燕君倘若忘了自己,他便要在这偏殿被锁着过完一生了,樊珂鼻子一酸,泪便涌了出来。
直到他哭累了,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房中依旧只有黑暗伴着他。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有条滑溜溜的白蛇从他的耳侧扭着身子出现,滑过他的脸颊,那尖尖的蛇尾在他脸上啪啪拍了两下,把他拍醒了——
一双手重重拍打着他的面颊,触感冰冷,比梦里的白蛇还要苍白滑腻。
樊珂猛地从幻梦中彻底抽身,瞪圆了眼睛,警惕地瞧着来人。
幽幽冷香袭来,他对上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这双眼睛,因为没有感情,太木太生硬,不像人的眼神,更像野生动物的一对视觉器官。蛇,或者狐狸。眼形狭长而眼尾上扬,眼珠和睫毛都漆黑。昏黄的灯光下,太长太浓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丛阴影。双眼皮的痕迹斜向上飞入鬓角,因为眉目鼻梁处的骨骼都太峻峭深刻,眼角仿佛上了妆一样,透出浅浅的阴影。
即使毫无生气,也无端地让人感到一种天地诛灭后的病态美。两汪美丽的死水。
阴影里,两颗水滴形红珊瑚耳坠闪着幽幽冷光,像两滴血泪。
樊珂无端地怕起来,这是岑子玉!可又不像……白天的那个岑子玉……
白天的那个人笑意盈盈,清雅如谪仙,那么夜晚的这个却面无表情如同鬼魅。
岑冽卸下了面对众人的温润面具,脸上是一片死寂,他探究似的目光在樊珂年幼的脸上游走,仿佛在他脸上找寻着什么人的影子,那阴森森的眼神看得程珂心里发怵。
岑冽那没有血色的薄唇轻启,他将那只苍白的手举起,扼住了樊珂细瘦的脖颈:“你父亲害了我爹。”
樊珂是真的怕了,他从战栗的唇齿间挤出两个:“不要!”从骨髓到肉都在哆嗦,岑子玉要杀自己!
“赵王战死了,”岑冽的手缓缓收紧,他满意地欣赏着樊珂面上惊惧的表情,“他死的太轻松了,你要活着,代他受过。”
*
樊珂便从将门虎子堕为明光殿最低贱的奴隶,他被岑冽废除旧姓名,赐名“青锁”。岑冽似乎格外“眷顾”这个孩子,将他安置在自己院落的偏殿,跟贴身宫人们学着如何伺候主子。明面上,这是燕君仁慈,以德报怨,给仇人之子一条生路,惹得不知内情的人纷纷赞叹。
书房内暖意融融,岑冽正临帖写字,姿态优雅如仙人。青锁低着头,端着沉重的铜盆进来,准备更换盥洗的热水。他身形瘦削,换上了干净的织锦宫袍,依旧难掩盖那种天然的倔强。
盆沿不小心在门槛上磕碰,发出一声轻响。
岑冽书写的动作一顿,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他缓缓放下笔,抬眼,目光落在青锁身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口吻:“毛手毛脚的,惊扰了孤的静思。”
青锁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端着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岑冽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根乌黑油亮的细鞭,用鞭梢狠狠抬起青锁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少年脸颊因连日的熬煎消瘦不堪,但那双大眼睛里的恨意,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淬炼得更加深沉锐利。
这眼神似乎取悦了岑冽,他轻笑一声,语气却骤然转冷:“跪下。”
青锁僵立不动。
岑冽手腕一抖,鞭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抽在青锁的腿弯。少年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热水泼洒开来。
“看来,你是永远学不会什么叫顺从了。”岑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毫不掩饰眼里将人视作蝼蚁的狂妄与轻蔑。他扬起手,鞭子如同毒蛇,一记一记精准地抽打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衣衫很快破裂,露出底下红肿渗血的鞭痕。
青锁蜷缩着身体,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这是岑冽第一次打他,这都受不住,以后可怎么熬?
抽了十数鞭,岑冽似乎有些乏了,停下动作,用鞭梢拍了拍青锁红肿的脸颊:“孤养着你,你却如此不知讨好孤,便是养条狗,也该知道摇尾乞怜。你这般冥顽不灵,真是浪费粮食。”
青锁遭到如此侮辱,气得浑身发抖,他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瞪着岑冽,他要他如何“摇尾乞怜”?
岑冽丢开鞭子,俯下身,竟用那只养尊处优、白皙修长的手,捏住了青锁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然后,在少年惊愕而屈辱的目光中,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尽全力,狠狠扇了下去。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青锁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嘴角立刻破裂,渗出血丝。岑冽腕上那只雕镂繁复的玉镯也重重蹭过他的面颊,一阵剧痛。
“这一巴掌,是教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岑冽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奴隶,就要有奴隶的样子。”
第二章被?了正在修,对不起读者bb们请等等我,我已经改了五次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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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