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
了水城东面的竹林深处,一座竹屋平地而起,紧挨着屋后的是三座程家人的墓。
竹屋有三间,一间卧房,一间灶房,还有一间则被砌成了窑洞,专门用来烧瓷器。
此时竹屋主人正在窑洞里,全神贯注地打磨着眼前的胚瓶。
竹屋的主人身着粗布麻衣,留着一片浓密的络腮胡子,墨发随意地用一根布条绑了起来。
竹林幽幽,静谧且安宁,偶尔传来几声鸟鸣,给人带来了一种岁月悠悠,余生可度的安心感。
也让程好那颗疲惫破碎的心有了片刻的归属之地。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清新绵长的酒香。
“程老弟,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杨涌扬了扬手中的酒壶,“这可是我珍藏了好些年的竹叶青。”
说着,杨涌将酒壶轻轻放到灶台上,轻叹道:“明日我和叶姑娘就要启程去永州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不如今日就让我们兄弟二人不醉不归,如何?”
说完,杨涌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可不可,要是耽误了明日的行程就不好了。不如你我兄弟二人就小酌几杯吧。”
接着,杨涌从怀里拿出了几包油纸,一一展开后,从灶台上拿了几只碗,随后将油纸包里的牛肉干,花生米等冷食装进了碗里,当做下酒菜,整齐地摆在了小桌上。
除此之外,杨涌又忙活了一阵,麻利地炒了几个小菜。
日落时分,杨涌等来了程好,还有一套刚刚烧制出来的溢着流光的青瓷盏。
青瓷盏是程好赠与叶泽兰的谢礼。
谢她的信任,谢她的路见不平出剑相助。
世人窥见的一隅,偏与见,罪与恶,之前种种,于他而言,问心无愧而已。
此生得一两知己,足以慰平生矣。
眼下他唯愿漫漫余生,守他所念之人。
夜色微凉,杨涌一手拎着一方锦盒,一手拎着灯笼,准备离开。
离开之际,他回头望去,只见月下竹影婆娑,程好面带笑意,朝他挥了挥手,已然释然。
翌日,天光大亮,叶泽兰杨涌几人启程前往永州。
与此同时,了水城城东竹屋,火光冲天,不消片刻,吞噬了整座小屋。
待人发现时,小屋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烬,还有一具烧焦了的尸骨。
七日后,城东竹林里又多了一座新坟。
一场春雨过后,原本烧成灰烬的废墟,在此刻冒出了一株株新苗,无风飘摇。
启程的两日后,叶泽兰同富商杨涌,侠盗方五手几人落榻湘河镇的福来客栈。
湘河镇,三面临水,一条官路四通八达,是衔接凉州,西州城及永州三座大城的枢纽,亦是前往永州的必经之路。
湘河镇的东面,有条大河,名叫湘河。
正是这条湘河世世代代养育了这里的百姓,他们以捕鱼采珠为业,靠着发达的河流,将生鲜海货及名贵的珍珠销往各国。
周而复始,经过世代积累,湘河镇建造了一座天启最盛大,最繁华的码头,湘河码头。
叶泽兰他们之所以停留在湘河镇,最终目的是借着杨涌收购珍珠的名义,查明七名劳工在湘河码头无故失踪的原因。
再次回到了水城,方五手将收集到的线索告知了叶泽兰。
他们起初遇到的侍卫王五,只是数百名失踪者中的一人。
方五手以了水城为中心,暗中走访周边各城各县,每年几乎都有失踪的人口,这种情况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失踪人口多以壮年男子居多。
这些失踪男子里,其中有一部分曾因犯过事,进过牢狱,还有一部分是到外地找活,直到家里人找过来才知人已经失踪很久了,这才在县衙登记报了失踪案。
同时,方五手查到最近的一起失踪案发生在五个月前,七名失踪人口皆在湘河码头做工。
他们属于方五手说的第二种情况,从各地而来,在湘河码头靠卖力气赚取银两。
五个月前,湘河码头正是客商往来最为频繁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码头,这个时候也正是码头用人的时候。
刚来湘河码头没多久的王大和其同乡王二蛋在一位少年的介绍下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活计,负责给一位汪姓商人搬运粮食。
汪姓商人给的工钱格外多,故而他们做起活来也是格外卖力。
很快,汪姓商人购齐了粮食,准备运往北方。
开船前一日,商人找到王大二人,说看二人力气大,做事踏实,想要雇佣二人看守北方的粮店。
当时王大他们非常激动,认为遇到了贵人,于是当即应下。
当天,二人托人往家里寄了银钱和书信,让他们不用担心。
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给他们介绍活计的少年,名叫竹蹊。
竹蹊是个孤儿,他三岁时被一个老乞丐收养,后老乞丐因病离世,他便在湘河码头找了个跑腿活计。
老乞丐生前别无长物,唯有两册翻烂了的书,在死前交予了竹蹊。
竹蹊这个名字还是老乞丐从两册书里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最后找了一个落魄书生,最终定名竹蹊。
后来竹蹊只要有空,都会取出跑腿赚来的一半银子,请书生教他识文习字。
再后来,书生决定游历四方,临行前将攒下的银子又留给了竹蹊。
书生正是后面去了了水城的张素。
张素走后,竹蹊接替了张素替人写信的工作,自此他算是彻底在湘河镇扎了根,很多外地的劳工都喜欢找他写信,只因为他写的信字多,而且比其他人要便宜两文钱。
五个月前,他在湘河码头遇到了王大二人,见二人一顿只吃半个烧饼,恰逢来往商船中有招募搬卸工的,故而竹蹊向码头管事引荐了二人。
二人得以在汪姓商人手下做事。
然而商船北上的那天,王大王二蛋却消失不见,随之不见的还有船上十枚价值百金的珍珠。
有人说于前夜见过王大二人偷偷潜入了船舱,还说珍珠是被他们偷走了。
汪姓商人当即向官府报了案。
官府发布悬赏告示,可偌大的湘河镇却无人见过他们二人。
王大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没了踪迹。
事件的最后,是码头管事出面,赔了汪姓商人十枚珍珠。
因为王大他们跟码头签了务工合同,相当于是码头的人偷了珍珠。
自那之后,官府门前张贴的悬赏告示就没揭下来过。
所有人都认为是王大他们偷了珍珠,逃离了湘河镇。
然竹蹊坚信他们没有偷珍珠,更不会无故失踪,那晚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两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了,何况他们那晚还请我写了家书,他们还将赚得的银钱随着书信一并寄了回去。
竹蹊回想起二人寄完信时,淳朴憨厚的脸上流露出久违的喜悦,让他也不由得为他们感到高兴。
“那晚他们为了表示对我介绍活计的谢意,专门买了几样小菜,都是他们平日里不舍得吃的。你说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偷珍珠呢?”竹蹊攥紧双拳,后又松开,随即小心地将手中的笔搁置一旁。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叶泽兰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语气中带着些许怀疑,“你们真的是来查王大他们失踪的案子的?”
叶泽兰抱剑而立,点头道:“假设王大他们失踪是巧合,可王大之后,又有五人失踪总不可能也是巧合吧?”
“竹蹊,我们希望你能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只有掌握更多线索,才能查明他们失踪的真相。”叶泽兰目光灼灼地盯着竹蹊,“也只有你能帮我们找出真相,还王大他们一个清白。”
竹蹊松开的双手再次紧握成拳,他垂下了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微微抖动的双肩告诉了叶泽兰此事没那么简单。
王大他们失踪后,竹蹊便一直在暗地里寻找他们的下落。
他问遍了镇上所有的乞丐,都说没见过他们,更没见过他们出城。
于是竹蹊心里有了个大胆猜测,他们可能被人带上了船。
可他不知道同谁说,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他。
他只能等,等下一次客商停岸采买的时候。
两个月后,汪姓商人再次来到了湘河码头。
湘河码头上又来了一批等活做的外乡人,他们穿着朴素,面色黝黑,手上多老茧和裂纹,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但这次他收起了善心。
因为他隐约觉得是自己的善心害了王大和王二蛋。
汪姓商人的船停靠在码头东面,船有三层,气派得很。
他一连在码头上蹲守了好几日,都没有发现异常。
直到第五日的晚上,他佯装在码头上摆摊,给人写信。
他写完最后一封,准备收摊时,看到了码头管事的二把手登上了汪姓商人的商船。
下半夜,那二把手脸上堆着笑,下了船。
又过了不久,那蓄着山羊胡子的二把手拉了一车货到了码头上。
货装在一袋袋麻袋里。
接着,从船上走出来了五六个壮汉,一人扛着一麻袋又登上了船。
他猫在暗处,不敢靠近。
就在他纳闷什么货要大半夜装船时,最后一个壮汉扛的麻袋的系绳不知怎地松了,麻袋里的东西漏了出来,竟是一只人手。
竹蹊这才明白,麻袋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货物,而是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