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十月,天寒湿冷。
寿阳街头一片凄清,天地似乎都蒙上一层浅淡的灰。
偶尔有人自街道穿过,也是行色匆匆。
城门西去数十里的地方,却有一行人远远地朝着寿阳城门行来。
骑者位于队伍最前,后方坠着十数个步行之人。
队伍的中心位置,是辆四架的马车。通体由上好的红木制成,外拢着一层帘幔,将车厢裹挟其中。
偶有微风吹过,略微掠起车厢两侧帘幔,隐约能够窥见车中安分睡着之人。
他的皮肤在昏暗的环境下,仍透着些许白皙。
裸露在外的一节小臂纤细羸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格外鲜明。
长长的眼睫微拢,随着光影变幻,在眼皮上拉出不同大小的影子。
凌云意这一觉睡得极沉。
待他睁开眼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偶有细碎的光线随着帘幔飘动,透过镂空的缝隙落入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隐约照出其中景象。
内里空间不大,甚至比不过他寝宫里的一张床。
他揉了揉眼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片刻后,凌云意坐起,掀开旁侧的帘幔,透过马车窗口看向窗外。
眼前不再是高到圈起一方小小天空的宫墙,而是一片分外广阔的天地。
远远的,还能看到人影在天地间走动。
凌云意指尖用力握紧帘幔,少顷,他猛地放下帘幔,一把将遮挡车门的帘幔掀开。
光芒顷刻落入车厢里,照得久不见光的眼睛不由得眯起。
车架前坐着个姑娘,被他吓得差点栽倒到车下。一回头发现凌云意醒了,不由得拍着胸口,嗔怪道:“殿下,你吓死我了。”
“春莹?”凌云意眉头微拧,问道,“这是哪儿?”
春莹撇撇嘴,语气倒是恭敬
“回殿下的话,我们现在是在和亲的路上。”
“和亲?谁?”凌云意眉头微微一敛。
“您啊。”春莹理所当然道,“东越国君以十城之地为聘,求娶姜国皇子凌云意。圣上已经同意,如今我们便是要去往东越的。”
“您还是先回车里坐着吧,马上就要到寿阳了。”
“东越?”凌云意指尖不受控地摩挲一下,脸上表情喜怒难辨。
“您不会又要……”春莹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便见凌云意猛地从车厢里窜出,纵身一跃。
马车行得不快,但春莹知他素来娇生惯养,文武不通,双脚一落地,便差点扑跌在地上。
但他没有犹豫,略缓一息,便抬脚往来时路跑。
春莹伸手去捉凌云意,却抓了个空,不由得扬声叫道:“快来人!殿下他跑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凌云意被两个侍卫压着,硬是塞入到马车里。
他一双脚仍旧乱蹬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放开我,父皇对我一向宠爱有加,他怎么可能舍得我去和亲?定是你们这些狗奴才以下犯上,放我回去!”
“殿下!”春莹穿着粗气,语气似是有些恼,“我都能出现在这里,您难道还不懂皇上的意思吗?”
她轻轻拍了拍两旁侍卫,示意他们下车,又欺近凌云意,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您还不知道吧,东越自三年以前,便忽然冒出来个少将军。非但将先前姜国占下的城池拿回去不说,还一路打到梓河。若非和亲,东越大军便要直指新弗了!您怎能还这般任性?!”
她不是不清楚凌云意身为唯一的皇子,自小便被宠着惯着,说不得骂不得。
可他也不瞧瞧眼下是什么时候!
此次姜国随他前往东越的就只她一个,外面都是东越派来的人。
若是他再这般为难她,她可要撂挑子不干了!
“怎么会……”凌云意不可置信地跌坐在柔软的皮毛软垫上,“父皇怎么会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曾听人说过,东越国都乃是在沙漠之中,气候炎热干旱,哪里是他这种娇生惯养的小皇子能受得了的?
“唉。”春莹叹了一口气,握着凌云意胳膊的力道略微松了些,也跟着坐在软垫上,“殿下,我知道您心中不甘,可如今姜国大势已去,势比人强,我们不咬牙答应,还能如何呢?”
“还请您不要再任性妄为,若是惹了东越国君生气,铁蹄踏破姜国,您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凌云意平日里最听不得这话,闻言更是坐直身子,气呼呼地道:“东越铁蹄踏破姜国,那是东越的错,与我何干?怎的我就成千古罪人了?!”
“哎呀!”春莹叫了一声,急忙捂住他的嘴,“您可要小声些,若是叫东越的人听了去,您还能有命在吗?”
凌云意用力甩开她的手,坐在一旁,垂着头不说话。
春莹也不恼,撩起帘子看了眼车窗外,发现无人看向这里,才又道:“此事又并非我所说,是天下人都会这般觉得。您再这么吵下去,若是招惹了东越那些人,日后您在东越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我这不是也不想您受太多委屈嘛。”
凌云意仍旧别过脸,闷闷地不说话。
春莹心底有些不耐烦,却仍旧好声好气劝道:“殿下,您别难受。我给您带了好些抹脸的香膏面脂,保证您能在东越呆得舒舒服服的。您就别再同我置气了。”
“我倒不在意这些,可若是叫东越的人听见,背地里给您穿小鞋,您能受得了这委屈吗?”
车中陡然安静下来。
马车仍旧随着行进摇摇晃晃,帘幔随之拂动,车外夕阳的余晖光斑偶尔落在凌云意白净的脸上,像是点点洒落的眼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春莹听到凌云意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你去问一问,东越国君到底是什么人,他……”
他哽了一下,没能说下去。
东越国君三十多年以前继位,如今年纪怕是已经不小。
老夫少妻,又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给他当妃嫔。
怎么看,都像是一种折辱。
“诶。”见他不再闹,春莹松了口气,从马车里钻了出去。
马车内布置得倒也算得上是舒适,凌云意坐着的软榻上,除却皮毛垫子外,还另外搁置着两个布娃娃。
车厢壁上,还有折叠桌架。
凌云意捡起一个布娃娃抱在怀里,一双眼无神地看着虚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桩事碾碎了。
片刻后,春莹从马车外进来,脸上表情多有为难。
似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说。
“说啊!”凌云意急得丢下布娃娃,道。
春莹咬了咬嘴唇,半晌才道:“我听人说,东越国君如今五十有四。而且……”
“而且什么?!”凌云意等许久都等不到后文,气冲冲道,“你要不说,我问别人去!”
说着,他起身便要下马车。
“而且,听说他和东越皇后恩爱有加,哪怕皇后多年来只给国君添了一子,他都未尝给过她半点不好的脸色。在此之前,更是从未有过一妃半嫔。”春莹拦下凌云意,吞吞吐吐地说完后半句。
先前未尝有过妃嫔,却非要姜国皇子去做他的妃嫔。
明摆着是要折辱凌云意。
春莹说完后半句,没忍住气呼呼地道:“东越皇帝怎能如此?他一把年纪,却要娶您这么个还未及冠的少年人,还……还想出这种法子折辱您,实在是……”
她像是气得不轻,眼角吧嗒吧嗒滴落两滴眼泪。
凌云意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被春莹说的话气炸了。
前两年的时候,的确有人进谏,说他到了年纪成婚,世家有不少适龄女子,可以入宫为皇子妃。
他当即把那人怒骂一通,说自己只想承欢膝下,不想成婚出宫。
彼时凌时丰无奈得紧,但又心疼这个万般娇养的孩子,虽嘴上批评了他两句,却也算是高兴地接受了这一说辞。
早知道今日会被凌辱至此,倒不如当日草草嫁或娶了,也好过平白去东越喝风吃沙受委屈。
凌云意越想越难受,抱着布娃娃缩在角落,像是只被人抛弃了的幼犬。
春莹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凌云意独自在车中,脸上神情倒也不如春莹料想的那般难过。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来回轻微晃动的帘幔,眼底情绪不明,很难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吵闹声,紧接着,马车忽然猛地震动一下。
凌云意一时不察,头撞在马车壁上,疼得他立刻两眼泛泪,不满地冲着车外嚷嚷道:“怎么架车的?!”
“殿下,如今时间已晚,需得暂且在寿阳的客栈歇上一夜,还请殿下先下马车吧。”车外,不知谁扬声喊道。
凌云意撇撇嘴,扔下手里的布娃娃,弯腰从马车中走出。
此时马车正停在一间客栈后门。
原本各自分散在马车前后的人也多都聚集在门内门外,等着凌云意下车。
他一眼扫过去,几乎都是面生的人,薄薄的唇不由得抿紧,显得有些犹豫。
那么多人都在等着,总不能叫他一人浪费时间。
春莹站在马车下面,鼓励似的说道:“殿下,下来吧,没事的。”
话音刚落,斜侧一人忽然以手握拳抵着春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推开。
他径自走到马车旁边,单膝跪地:“殿下,您踩在属下肩膀上下来吧。”
凌云意目光自对方肩膀上轻扫一眼,颇为嫌弃道:“你肩上骨头硌脚,我不。”
东越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向凌云意看去。
“您的意思是……”对方倒也不恼,只等着凌云意后半句话。
凌云意懒洋洋伸出一只手,颇有几分矜贵高傲:“就恩赐你把我搀下马车吧。”
朋友们,我终于开新坑了(兴奋搓手)
好久没开文的复健作品,希望大家能够看得开心,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