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不知何时停了,纷乱的思绪耗尽了心力,她竟在颠簸中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司机已拉开车门,外面是昏暗但灯火通明的地下空间。
“慕小姐,请随我来。”司机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混沌中拉回现实。
付施曳下车,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巨大的地下车库一眼望不到头,和顶级的国际车展现场无差,各式叫不出名字的豪车静卧在划分好的区域里,无声却强烈地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司机引路,两人辗转于这迷宫般的空间。
电梯从B6层静谧无声地升至8层,换乘另一部电梯直达25层,再穿过数条铺着厚绒地毯、两侧悬挂着抽象艺术画的寂静长廊,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只剩下付施曳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在一扇门前,司机停下脚步,轻轻推开。
付施曳微微喘息,还未从这堪比宫殿探索的复杂路径中回神,一眼便看到了门内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慕骞,他站在房间中央,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
“不是吃饭吗?人呢?”她太想快些开始今天的饭局,快些将熊逸给她构思的剧情上演,不然刚才在脑海里规划的具体情节就忘光了。
她甚至没有耐心跟久未谋面的慕骞寒暄两句,目光直接掠过慕骞,注意到旁边靠窗的位置还站着两位年轻男士。
两位男士身形都颇为纤细,面容精致得如同杂志模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
她略带迟疑地抬起手,指尖在两人之间犹豫了片刻,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最终停在气质稍显硬朗、穿着也更简约贵气的那位面前。
“这位是……齐先生?”
她心底掠过一丝荒谬,难道慕骞要她嫁的就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倒不算面目可憎,但那过于精致的打扮和略显阴柔的气质……
“坐好!”
慕骞狠狠剜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按在房间一侧宽大的梳妆镜前。
“就你现在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怎么见齐先生?像什么话。”
付施曳闭上眼,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她这副样子?学校里追她的男生能从宿舍楼排到校门口,谁不赞她一句天生丽质?穿十几块钱的淘宝裙子都能被追问链接、被称赞穿出了大牌质感,还要怎么打扮?
专业的服装师和妆发师一言不发,动作精准、效率极高。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布,洗脸、护肤、上妆、做头发、换衣服……
当她几乎要麻木时,他们终于收工退到了一旁。
付施曳看向镜中的自己,瞬间明白了所谓“齐先生”应该见的“样子”是什么。
浅栗色的长卷发如质地上乘的绸缎般倾泻肩头,发尾漾开慵懒又富有弹性的波浪,每一缕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
脸上的妆容清透自然,却极致地放大了她五官的优点,睫毛卷翘,眼眸如水,唇瓣饱满莹润。
上身是一件剪裁极简的黑色抹胸,腰际以倾斜的立体大蝴蝶结装饰,挺括的面料与巧妙的褶皱堆叠出丰富的层次感,下身搭配着浅蓝色纱质蓬蓬裙,多层薄纱堆叠,设计感十足。
“走吧,别让齐先生久等。”慕骞丢下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乎还算满意,随即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又是一番令人晕头转向的穿行。
电梯从25层降至8层,经过一道需要人脸识别的厚重闸门,换乘另一部空间更大、内饰更显华贵的电梯直抵20层。
付施曳暗自咋舌,这地方结构复杂得像一座堡垒,要是没有人引路,恐怕转上一天也找不到出口。
穿过最后一条光影交错、墙壁镶嵌着灯带的长廊,一个极其开阔、挑高惊人的客厅终于映入眼帘。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无数切面将窗外漫入的阳光折射成细碎的金箔,纷纷扬扬洒落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以及……
付施曳的目光瞬间被靠窗的烟灰色沙发中,那道沉静的身影攫住。
男人一身黑色的高定西装,经典的戗驳领一丝不苟地贴合着利落的下颌线,似乎刚从生意场中抽身出来,反正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跟她吃这顿饭。
男人左手随意搭在交叠的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无名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极轻地叩击着放在腿上的一本《Architectural Digest》的哑光封面。
“先生,小女到了。”慕骞停在入口处,恭敬地垂首,姿态谦卑,不再向前。
闻声,齐泽谨叩击封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那不足半秒的停顿,却将随即起身的动作演绎得无比流畅、从容。
“想必这位就是慕施曳慕小姐了。”低沉悦耳的嗓音响起,不短的距离,齐泽谨仅两步便已逼近付施曳,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身形很高,投下的阴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付施曳下意识抬手相握,指尖冰凉:“齐先生。”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对方伸手时,洁白挺括的衬衫袖口微微下滑,露出腕间淡青色的静脉纹理,以及一枚若隐若现的、低调的铂金腕表。
他握手的力度适中,干燥而温暖,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让付施曳的指尖微微僵硬。
“只是简单的家宴。”
齐泽谨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这身盛装打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无可挑剔的、礼仪性的弧度。
“没想到慕小姐如此重视。”
那笑容温文尔雅,无可指摘。
可落在付施曳眼中,那不是粗鲁的、直接的蔑视,而是源自骨子里的、属于金字塔顶端俯瞰尘泥的、礼貌而风度翩翩的清高。
潜台词再清晰不过: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进齐家?
付施曳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许久,但在慕骞隐晦的警告视线下,她只挤出一个干瘪的单音:“嗯。”
在齐泽谨的示意下,几人沉默地穿过气派的客厅、路过一间摆着长条餐桌的西餐厅,才终于抵达一间装修更为低调、却处处透着中式奢华韵味的中餐厅落座。
开始上菜。
负责布菜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容貌清秀,皮肤白皙,举止娴雅大方。
付施曳心中暗叹,连身边伺候的女佣都这般出众,气质仪态堪比大家闺秀,这齐家的门槛,果然非同一般。
更让她留心的是,一路走来,似乎每层都有不少忙碌的佣人身影,唯独核心的“主人区”异常清静,能踏入此地的,显然都需特殊权限。
目前所见,除了齐泽谨和慕骞,就只有眼前这位女佣能贴身伺候。
这位女佣为齐泽谨布菜、倒茶的动作极其自然熟稔,眼神平静,她的地位,恐怕并不在慕骞之下。
“赵若,坐下一起吃吧。”齐泽谨淡淡开口,语气像是吩咐,又带着点习以为常的随意。
“是,先生。”赵若微微颔首,姿态恭顺地在末位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慕家规矩严苛,长辈不动筷,晚辈绝不能先动,但此刻付施曳像是忘了所有教养。
她第一个拿起筷子,伸向那盘晶莹剔透的红烧肉,夹了最大的一块,径自塞进嘴里,埋头专注地咀嚼,一声不吭。即使慕骞警告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咳嗽声清晰地传来,她也充耳不闻。
慕骞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跳,强压着火气,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让她注意礼仪。
筷子在空中顿了一瞬,付施曳得知机会来了。
开装。
她忽然眨了眨眼,抬起脸,对着慕骞绽开一个极其天真又夸张的笑容,声音甜得发腻,刻意拔高:“爸爸,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呢。”
她清楚地看到慕骞眼中那混杂着羞恼、难堪与嫌恶的怒意,像火苗一样窜起。
她满意地、几不可查地弯了弯眼睛,像只恶作剧得逞的小猫,然后继续埋头奋战,用实际行动表达着她的“没见识”和“不懂规矩”。
餐桌上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慕骞被付施曳这不合时宜、故意拆台的“小家子气”气得够呛,却又不能在齐泽谨面前发作。
而赵若,从落座起,大部分时间都眼观鼻鼻观心,但付施曳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总会若有似无地、极其快速地黏在齐泽谨身上,在他说话或动作时尤其明显。
整顿饭下来,付施曳心无旁骛地吃了整整三碗饭,直到感觉胃里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
就在她放下筷子,以为这煎熬的饭局终于要结束时,慕骞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谄媚的语调,打破了沉寂。
“齐先生,老夫人的意思是,既然两人都见了面,是不是让施曳搬过来和您同住,也好……提前培养培养感情,毕竟以后总归是一家人。”
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凝固。
三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齐齐钉在慕骞身上。
付施曳是惊愕与愤怒,赵若则是难以掩饰的惊诧与一丝不悦,而齐泽谨……方才还维持着的那点流于表面的温和假面瞬间碎裂,唇角勾起的那抹笑意没有任何温度,森冷得足以将周围的一切都拖入深渊。
三年前,齐泽谨确实感激慕骞救了突发车祸的母亲,不仅破格提拔这个毫无经验、举止粗鄙的男人当了齐宅的管家,更打算给予重金酬谢,保他后半生无忧。
岂料对方贪心不足,转眼就利用母亲的感激和心软,提出将女儿嫁到齐家这种荒谬的要求。
齐泽谨从不自诩善类,既然有人如此不知分寸,妄图攀附,他便顺水推舟应下,表面答应,实则只为稳住这对父女,等他回国后再一并清算。
“好啊,”齐泽谨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他那瘆人的目光缓缓移向脸色发白的付施曳,唇角的弧度加深,“如果慕小姐不介意的话。”
付施曳背脊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僵硬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想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可眼角的余光瞥见慕骞那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色,想到那笔手术费,所有拒绝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咙处。
“自然是听伯母的安排。”她脸上努力挤出温顺柔和的、近乎麻木的笑容。
慕骞紧绷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松缓下来,仿佛打了一场胜仗,立刻催促道,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急切:“还不快跟齐先生加个联系方式,以后方便联系!”
闻言,付施曳拿起桌上那个略显陈旧的手机,走向主位的齐泽谨。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旁边赵若那瞬间紧抿的唇角和眼中一闪而逝、几乎无法察觉的冷意。
“齐先生您扫我吧。”她调出个人二维码,将手机屏幕递过去。
等待对方扫码的过程中,她像是有了什么主意,眼睛忽然一亮,下一秒声音带着点刻意营造的慌乱说:“哎呀,瞧我,都忘了正式介绍自己了。”
齐泽谨没说什么,只是拿出手机,利落地扫了码,手机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就在他操作的同时,付施曳抢在他可能说出任何寒暄话语之前,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带着点傻气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啊,高考没考好嘛,没够上本科线,后来就去广东那边的电子厂里打螺丝了,唉,那可累了!”
付施曳看着屏幕上跳出的“齐泽谨请求添加你为朋友”的提示,一边缓缓点击通过,一边慢悠悠地退回自己的座位,继续笑盈盈地看向对面神色难辨的齐泽谨说:
“不过我现在早就不干那种体力活了,太辛苦了,现在在酒吧当服务员。”
她刻意忽略餐桌上因她这番话温度骤然降下的低气压;也忽略慕骞瞬间变得惨白、继而涨红、如同调色盘般的脸色;以及赵若那微微挑起的、带着讶异和一丝看好戏意味的眉尾,自顾自地继续。
“你们知道吗,我上班那酒吧就在大学城旁边,好多留学生都来玩呢,天天都能见到各种肤色的外国人!”她说着,仿佛在分享一件多么让人骄傲的事情。
赵若闻言,抬头飞快地瞥了齐泽谨一眼,见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随即垂下眼帘,嘴角几不可见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含义不明的、略带讥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