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迟玲生病了。
按理说,灵气滋养躯体,以迟玲的修为来说,绝不应该生病才对。
但她咳嗽得厉害,四肢无力,稍微干点活就气喘,被岳辞令责令躺在床上静养不准随便起身。
宗里的医师都看不出来什么,只有资历最老的冯医师把她悄悄拉出去,冲她摇摇头,说:“凡人体弱命薄,或是这姑娘受不起小姐的恩惠。”
岳辞令大发雷霆,把人赶了出去,还罚了两个月月俸。
“她们都是胡说八道。”岳辞令守在迟玲身边,认真道,“你命好着呢。”
迟玲冲她笑。
迟玲是不信命的,她信事在人为。
九岁那年,听说有仙人下凡招生,家里人都说是江湖骗子。
迟玲当时正坐在绣房里做针线活,她在绣牡丹荷包,听门外小丫鬟们悄悄耳语:“你听说了吗,那个仙人招弟子的事?”
另一个小丫鬟不屑一顾地咋舌:“还仙人呢!多半是骗子!真有本事的仙人,还能缺徒弟?这样声势浩大的,肯定是骗子!”
小丫鬟不服气:“我哥哥可看见了,那仙人可能徒手隔空劈开巨石,还能御物呢!”
另一个更不屑了:“说你没见过世面呢,这都是老骗术了,也就你这种小丫头能上当。”
迟玲心里好奇,不知不觉就听得出了神,一针扎进了手指里。
鲜红的血涌出来。
她痛呼了一声,门外的小丫鬟赶忙进屋,紧张道:“小姐怎么了?”
“无事。”迟玲放下荷包,“你们说的那个仙人,在哪?”
“就在东大街上,摆了个摊子,说招满两百个就走。”
“有多少人去了?”
“那仙人说报名就给馒头,倒有不少穷苦人去了呢。”
“我也想去看看。”
丫鬟顿时吓了一跳:“小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外头现在吵吵嚷嚷的,有人冒犯了小姐怎么办?”
“我们悄悄去。”迟玲冲她眨眨眼,“叫上你哥哥,我们悄悄去,悄悄回,娘不会知道的。”
另一个丫鬟悄悄推了她一把:叫你多嘴,招惹得小姐要去看!
丫鬟心里也叫苦,可又不敢违逆迟玲,向她使眼色:你快去告诉夫人!
“不准告诉我娘!”
迟玲带着丫鬟小厮从后门出去了。
街上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着实不少。
迟玲顺着人流往摊子的方向去。
远远地,她看见一群穿月白色衣服的人,或是在发馒头,或是在答疑,或是在表演把一柄扇子悬浮到空中。
可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其他东西。
迟玲愣愣地伸出手,却只感觉到风从指尖掠过。
“你们看见了吗?”她问。
丫鬟回答她:“我看见了好多人!小姐,你牵着我的手,可千万别走散了!”
迟玲不语。
那群人身上......有一股气。
她被踉踉跄跄地挤到了摊子前,仰起头,那个分馒头的年轻弟子低下头,拿着一个馒头问她:“小姑娘,你想吃吗?”
迟玲伸出手,接过馒头,手指相触时,一股气流自然地流入了她的身体。
轻飘飘、暖洋洋,迟玲感觉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那个弟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扭过头和一旁的弟子说了些什么,那个弟子也看了迟玲一眼:“这小姑娘家里应该不穷,你上她家里问问吧。”
弟子拧着眉:“应该先问问她本人的意见吧。”
说完,她蹲下身,与迟玲平视,认真道:“小姑娘,你很有天分,要不要来修仙?”
身后丫鬟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正好听见这一句,立刻扑上来,母鸡护小崽般一把将迟玲拉到了怀里:“这是我家小姐!别打我家小姐的主意!”
迟玲却伸出手,她抓住了一缕从弟子身上溢出的灵气。
她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但她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我要跟你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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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听说这事简直要炸了,差点举起扫帚把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弟子扫地出门,但平日最乖巧的女儿这回铁了心:“娘,我想去,求您了。”
弟子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在迟父不敢置信的目光里递到了他手上。
迟父一锤定音:“去,迟玲,好好跟着仙人学仙术!”
弟子道:“和你爹娘告个别。”
迟玲跪下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
她看了眼满眼是泪的娘,伸出手,把刚才流入自己体内的灵气分出来了一缕,趁娘抱住她时,塞进了娘的身体里。
好奇怪,她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使用这些在旁人看来玄而又玄的灵气。
进入四方界后,她简直就像是干涸的鱼遇到了海,就连岳辞令这种公认的天才也比她不过。
迟玲很喜欢灵气进入身体的感觉,她爱修行。
但最近一切都变了。
灵气不再是温暖的水流,而是刀,是剑,每分每秒都在割她的肉,吸她的血。
迟玲低下头。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里,万千道气流正在激烈地搏斗。
她找遍了书肆里的书,却没有找到这种情况的解决之法。
迟玲忽然想起,就在前几日,带她离开家的那个弟子也逝去了。
修行一向不是简单的事,走火入魔的,灵气爆体而亡的,都比比皆是。
今年宗门已经在着手准备去凡间再招一批弟子了。
她睁开眼。
岳辞令不在屋里。
迟玲缓慢地移动着步伐,她走到了书架前,抽出了那本自己最常阅读学习的《清心咒》。
“欲修行者,必先习得吐纳灵气之法。
灵气蕴含于仙界内,取之不尽,然吐纳灵气,需遵循其道。
欲修行吐纳之法,需在夜间......”
不是这样的,不,这不对。
迟玲的手颤抖着拂过那一行行熟悉的字。
这上面记载的灵气吐纳方法,根本就和她自然学会的那种不一样!
她一开始也觉得不适,觉得疑惑,可最后她想,这些书都是仙家珍藏,定然不会有错,这上面的方法,一定比她的好。
为什么岳家要千里迢迢去凡间招收弟子?
为什么弟子死伤频繁,每过几年就要再招新人?
......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宗主家的小姐公子走火入魔,灵气爆体?!
宗主说,凡人五府不净,根骨不佳。
她终于看清了书本上的那些字。
这些书上记着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修炼方法!
都是骗人的,都是骗她们的!
为什么要骗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戏耍她们?
这样到底对岳正明有什么好处!
迟玲只觉得头晕脑胀,气血上涌,她猛地拿起一旁的笔墨,粗暴地将书本上的字迹全部抹去。
“必先明心静气,净水洁身......”划去!
“吐纳三息,复而屏气......”划去!
这些年,她捧着书坐在树下潜心学习......都是笑话!
她欣喜地感受着第一缕灵气,她跪下给娘磕头。
她认识了毕生挚友,她找到了自己的热爱。
她以为自己步入了仙境,她以为她可以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成为强大的仙人!
眼前发黑,手脚发软,身体里的灵气交错纠缠得愈发厉害。
不,那真的是灵气吗?
它看起来,怎么,是黑色的?
迟玲用最后一丝力气咬破了嘴唇,沾着鲜血,她写:
此间非极乐,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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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起时,岳辞令就觉得颇不自在,她正打算出门去看看迟玲,岳凌飞就急匆匆地敲开了她的房门,火急火燎道:“辞令,小坏蛋跑了!”
岳辞令这才想起来哪里不对。
小坏蛋今天早上居然没有扯着嗓子叫!
她迅速感知了一下自己留在小坏蛋脖子上的灵气镣铐,果然,这鸟已经飞到三个山头外了!
岳辞令迅速拿起桌上的佩剑:“我去把它抓回来!”
她太急,忽略了岳凌飞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
她太急,忘了思考一只那么小的鸟,怎么会一夜之间出现在三个山头之外。
等她把小坏蛋成功带回家时,正是正午,她飞到自己的院子上方,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爹为什么在这?
......迟玲的灵气波动呢?
迟玲的门洞开着,里面冒着还未消散的浊气。
为什么会有浊气?
岳辞令不敢置信地看着屋内。
岳凌飞跪在迟玲的床前,迟玲安安静静,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闭上了,嘴唇失去了血色,脖子上几个大大的血窟窿,正汩汩地向外流淌鲜血。
一把鲜血淋漓的刀被岳凌飞握在手里。
岳辞令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疑惑:“你们在做什么啊?”
她扭头看着父亲,罕见地流露出脆弱的神色:“爹,你们在做什么啊?”
没有人回应她,那个总是温柔为她答疑的人不见了。
手中的笼子坠地,铁笼发出巨大的声响,小坏蛋早就忘记怎么骂人了,大声骂她:喜欢你!喜欢你!
岳辞令很慢地走进屋子,走到了尸体旁边。
岳凌飞如梦初醒,他扔掉手中的刀,想要去扶踉踉跄跄的岳辞令。
岳辞令没有推开他的手,没有气得跳脚,没有来打他。
屋外传来父亲的声音:“凌飞,做得好。”
屋内的两个还活着的人谁都没理他。
岳辞令问他:“小坏蛋是你带走的,对不对?”
岳凌飞说不出话。
岳辞令笑了一下,她全都明白了。
她去牵迟玲还带着余温的手,把它贴到自己脸上。
“我会永远、永远、永远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