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兜了第三个圈时,沈立心察觉到了不对。
她把趴在自己肩头的萧钰拎到眼前,质问:“怎么回事?”
这只狐狸声称会带着她去找仙人,可现在他已经绕了第三圈了!
难道找仙人的方法就是原地打转吗!
萧钰脸上笑容发僵,心里叫苦。
这地方穷乡僻壤,没有灵气不说,还充斥着昨晚那个魑怪消散后的浊气,呛得他根本闻不清味道,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浊气最浓的地方——尸体旁边。
他努力辩解:“我对此处山林不熟悉,难免迷路,等出来山,我就认识路了。”
沈立心冷笑一声。
她看出来了,这只狐狸就是在骗她!
就连他口中所谓相识的仙人,恐怕也有水分。
“我说过了,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话被打断,狐狸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努力扭过头,像中魔一样,直直看向了一个方向,鼻头轻颤:“没有骗你,那个仙人来了。”
沈立心皱眉。
转圈真能招来仙人啊?她低头看了看狐狸。
狐狸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软着手脚往她怀里扑。昨天明明还怕她怕得要死,现在却好像把她当保护伞了
“你是不是得罪了人,来追你来了?”
萧钰泄了气,耳朵都蔫蔫地垂了下来:“我说我没有,你信吗?我纯倒霉,真的。”
沈立心持怀疑态度,这狐狸嘴里没两句真话。
一个火红的身影从天边飞来,她速度很快,脚上踏着一凛寒光。
在一人一狐的注视下,女子缓缓落地。
女子身着火红纱裙,色泽鲜亮,材质轻薄柔软。她肤色白皙,眉目艳丽,器宇不凡,气度超尘,一看便知绝非普通人。
最重要的是,普通人不会在腊九寒冬穿纱衣,除非她颅内有疾,身体还比沈立心强壮。
沈立心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女子饶有兴味地扫了一圈,看了眼被她抱着的雪白团子,视线最终落到不远处头部凹陷的尸体上:“这是怎么回事?”
沈立心道:“我做的。他要咬死我,我就把他打死了。”
女子扬眉,颇有些惊讶,笑道:“那你本事不小。”
谢谢,不过这事整个村子都知道。
沈立心习以为常地接受了夸奖,继续盯着女子看。
这就是仙人吗?和庙里供奉的不太像啊。
村庙里的泥塑都是胡子长长的老头。
女子对她很感兴趣,仿佛她是个什么稀罕物件:“我叫岳辞令,你替我解决了这个魑怪,我该怎么谢你呢?”
沈立心立刻道:“你是仙人吗?我想修仙,行不行?”
话音刚落,怀里狐狸就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岳辞令闻言笑得更明媚了:“你想修仙?”
沈立心点头。
岳辞令朝她伸出手,笑问:“你叫什么?”
沈立心歪歪头,把怀里的狐狸往地上一扔,搭上了岳辞令的手:“沈立心。”
萧钰一落地,立刻伏着身子要往山林里冲。
岳辞令弹指一道白光闪过,狐狸立刻被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沈立心对这个谎话连篇的狐狸精没有任何同情心,只是好奇地看着岳辞令:“这就是仙术吗?”
岳辞令皱了皱眉,又松开沈立心的手,笑道:“是。”
沈立心刚想说我也想学,话刚还没出口,心里便一沉。
树林里远远传来脚步声,步伐沉重,还伴着浓重的喘息,沈立心一听就知道,这是沈天明追来了。
见她脸色不善,岳辞令挑眉:“怎么?”
沈立心抿抿嘴:“有点事得处理。”
——
沈天明正拿着劈柴刀,怒气冲冲地追着那胆敢忤逆亲父的逆女。
他拿着钱去痛快喝了一顿,颇觉自己有本事,养出一个丫头,竟能在这世道给自己赚活命钱。他越想越自得,难得觉得这招不到儿子的赔钱货讨人喜欢起来,破天荒地从腰包里扣出几个子,决定置办点嫁妆,好歹他也是读过书的,别叫李家笑话了他去。
沈天明带着一匹红色棉布回了家,满心以为平时寡言冷漠的女儿会感激涕零,冲上来抱着他痛哭,结果打开门,家里连个影子都没。
他找遍屋里屋外,终于明白,这死丫头是跑了!
这还得了,难道他堂堂沈天明,村里难得的书香门第,竟然能养出这种不孝不义的逆女!
得赶紧趁着村里没人知道,把那死丫头追回来!
出村的路就这一条,沈父又喘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咒骂。
都是那死鬼婆娘教出来的好女儿,本以为她读书识字的,以后有了儿子,能教他孝顺父母,念书考功名,结果儿子没有,更是教出来个逆女——
手中突然一轻,沈天明愕然回头。
瘦弱的女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沾着暗沉血迹的脸看起来阴森森的,手上正拿着他的劈柴刀。
他本应该立刻大声喝止、怒骂,可不知为何,他的嘴紧紧闭着。
沈盼儿......什么时候已经比他高了?
沈立心盯着他看,问:“你为什么追上来?”
沈天明从这问话中寻得了勇气,他回忆起自己念过的圣贤道理,顿时觉得自己又高大了起来:“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乎!你是我女儿,自当听从我的话,如今我叫你嫁给——”
沈立心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嫁。”
她举起那把劈柴刀,刀沾着灰,还有些钝了,但刀锋依然闪着寒光:“你死了,我就不用听你的话了吧?”
沈天明的勇气消失了,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这不对。
她怎么敢忤逆父亲?怎么敢轻飘飘地说出弑父的威胁?她、她不怕被人吐口水,戳脊梁骨,不怕被押进大狱吗?
可父亲的尊严在柴刀前被摧毁了,沈天明想起被眼前这个人拎回家的血肉模糊的野兽,他盯着沈盼儿那双与妻子相似的眼睛,没有恐惧、顺从和讨好,只有平静冰冷的威胁。
沈立心往前走了一步:“我要离开这里,不要妨碍我。”
“不行......”想起已经被自己花掉的定亲礼,沈天明又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盼儿,你爹要钱来活命的,难道你忍心看着你爹我饿死吗?”
见沈立心不为所动,他哀求道:“你想想你娘!你娘在地底下难道希望看见你弑父吗?我是你亲爹,我会害你吗?你放心,李少爷说了,他会对你好的!”
沈立心有点不耐烦地皱眉:“她会为我高兴。”
沈天明终日嗜酒,喝醉了不是回家打骂妻女,就是随便在村子的什么地方倒下呼呼大睡。
田里的庄稼荒了,沈立心种;家用不够了,沈立心上山打猎换钱。
一年到头,除了沈天明醉醺醺的辱骂声,她们几乎没有交流。
沈立心看着眼前比她还矮还瘦的男人。
这个父亲一点也不了解娘,更不了解她。
娘死的那天,饥荒已闹了半年,纵使她们家往日算是宽裕的,米粮也尽了。那天她破天荒地在山上捉了一只骨瘦如柴的兔子,拿去镇上换了一副药,兴高采烈地带回家熬了,端给娘吃,娘却伸出枯瘦的手推开了。
娘摇头,握着她的手,说:“你太瘦了,要吃东西,别在我身上糟蹋钱了。”
沈立心蹲在她的床前,她觉得自己也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要被娘抛弃在孤零零的巢穴里。
她固执地把药往娘的嘴边递,娘还是不肯喝,却难得有了力气坐起来,她把沈立心拉到怀里,道:“别怕,娘会在地底下一直看着你,就像你外祖母,也一直在地底下看着我呢。”
她们一起躺在床上,娘拉着她的手,最后一句话是:“去过和我不一样的人生,娘知道你做得到。”
沈馥死了,死的时候她的娘在地下等着她,怀里有她最爱的小女儿守着她。
她最后的遗愿是不希望女儿像她一样柔顺地过完一生。
沈立心大方地分享了娘的遗愿:“这是我娘希望的,她希望我掌控自己的人生。”
她会实现这个愿望,谁也不能阻止她。
威胁与哀求都不顶用,沈天明打不过沈盼儿,也没有什么父女情可以拿来打动她。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背弯了几分,他抖着嘴唇:“你走,走了,村里会骂死你的,祖宗在地底下不会放过你的......”
这些对他来说重如巨山的话语被沈立心碾成了灰,沈立心说:“你回去吧,这么多年你吃饭喝酒的钱都是我种地打猎赚的,我不欠你什么。”
沈天明终于还是转身走了,还带上了那把砍柴刀,腰弯得低,嘴里还念念咕咕着什么“不孝”“忤逆”。
沈立心看着他的背影。
那道背影曾经很高大,她躲在娘的身后,恐惧地看着那个因醉酒而疯癫的高大男人。
但现在,他变得很矮,很小,没入山林,不能决定她的生死,再也不能。
-
岳辞令从树影后走出。
那只狐狸则飞快地跳到了沈立心肩膀上,附在她耳边悄悄道:“她不是好人,你别相信她。”
沈立心瞥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确:我不相信你。
萧钰挠了挠耳朵,岳辞令走过来,目光悠悠落在萧钰身上:“感觉好像有妖没把我放在眼里,是谁有这个胆子?”
萧钰不敢吭声了,比起沈立心,他明显更害怕岳辞令。
还不等沈立心说话,岳辞令就直接对她道:“你不适合修行。”
岳辞令伸出手,轻轻握住沈立心的手:“我现在往你的体内渡了一些灵气,你可有什么感觉?”
沈立心摸了摸手,又摸了摸身体,甚至连头发丝都摸了摸,没感觉到半分异样。
“你与魑怪搏斗,身体里竟然没有半分浊气,只有衣服上沾染了些许,我又向你体内注入灵气,也毫无反应。”
岳辞令思索片刻:“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但目前看来,你与灵气绝缘,是肯定没办法修炼了。”
萧钰怕得发抖,居然还有胆子嘀咕:“还有人是这种体质?”
沈立心怔住,还不等她失落,岳辞令便笑道:“不过呢,我姑母的武艺天下无双。你有如此巨力,难道不想学武?”
学武。
学武不能救活娘。
沈立心攥紧了手:“那我不要修仙了,我想换个报酬。”
岳辞令示意她继续说,沈立心便道:“我娘一年前因病去世,我想能不能找到她的魂魄,让我再见见她。”
萧钰忍不住道:“你把修行当什么了?哪有什么魂魄?你志怪故事念多了?”
沈立心眨眨眼:“昔日汉帝思念逝去的美人,不也可以招来魂魄相见吗?”
肩膀上的萧钰倒吸一口气,似乎是被世界上居然有人相信这种编纂的故事震撼到失言了。
沈立心见萧钰这般反应,便知道这事也是不成了,岳辞令却径直握住了她的手:“这种事情,没人办得到。但若你留在这山野村地,你一身本领便无处可使,天灾,**,你都无能为力,你不想改变这些吗?你刚才不是说,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沈立心看着她。
“跟我走,你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这话听起来非常诱人,但娘说过,话说得越好听的人越不可信。
沈立心仔细打量着岳辞令,对方正认真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真诚。
虽然她对仙界很好奇,可她也不是一定要跟着岳辞令走才能活。
她有力气,天下之大,总有她容身的地方。
岳辞令见沈立心神情犹豫,补充道:“我管饭,有吃不完的肉。”
这姑娘看起来也太瘦了,这几年凡间闹灾荒,她肯定没吃饱饭。
果然,沈立心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果真?”
“果真。”岳辞令笑了,“我堂堂岳家二小姐,你跟着我,我还会缺你的饭吃不成?”
有肉吃,吃不完的肉。
沈立心现在可以断定岳辞令是个大好人!她迫不及待:“那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她似乎听见趴在她肩头的狐狸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沈立心无视他。
吃不完的肉!
就算是县上最富裕的家庭,在这世道,一年能吃上一顿肉都不错了。
沈立心主动去拉岳辞令的手:“我们怎么走,去哪?你带路。”
岳辞令被逗笑了:“我带你去,不过你得先做我的贴身丫鬟,这个名头方便我给你安排。”
沈立心满脑子都是肉,贴身丫鬟算什么,她急不可耐地点头,催促:“还不走吗?”
“......你先把脸上的血洗干净,我不希望弟子们觉得我带回去一个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