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知韵大惊失色,顾不得心中的恼火,直接让惊鸿为自己带路,赶去一看究竟。
成国公威严狠厉,军中长大,做事极有规矩,遇见儿女犯错照样惩罚,毫不心慈手软。
庭院深深,秋风拂面卷起一股凉意,院中枫树枝叶随风卷落,飘至纪知韵疾步赶去忠勇堂的身影。
还未走至忠勇堂,纪知韵便在青石板上听到了成国公的怒斥声:“整日沉迷儿女情长,你哪有半点我徐家子弟的模样?”
紧接着传来的,是成国公夫人周音的声声泣泪:“官人,大郎未曾犯下滔天大祸,您何至于对他下死手啊!眼下秋风萧瑟,大郎**上身,又遭官人鞭打,落下病来可怎么办?”
纪知韵走进院子时,成国公夫人正拉着成国公的手哭诉,不让他挥鞭打在徐景山身上。
徐景山脱了上衣,正跪在忠勇堂的匾额之下,低着头受尽成国公数落。
他的后背之上,尽是鞭子抽红的痕迹,有些打得狠的地方上还有了鲜血,曾经的旧伤因为遭受鞭打再次涌出血液,与新伤交叠在一处。
“慈母多败儿!”成国公气得直吹胡子。
成国公稍稍一用力,就甩开了成国公夫人,若非身后两位女使牢牢接住,成国公夫人差点磕到台阶上的一角。
“身子骨若这般虚弱,也不配当我徐家子孙!”成国公叮嘱那两位女使,“扶好夫人,莫让夫人冲过来护着这不成器的逆子。”
纪知韵向前一步,被碧桃拦了下来。
“大娘子,国公正在气头上,夫人都劝不住,您还是避一避吧。”碧桃小声地说。
碧桃以为,这件事归根到底是国公和徐景山之间的矛盾,与纪知韵没有关系。再者说,纪知韵心里压根就没有徐景山,何必为了他去触怒国公呢?
“徐景山,我问你,我们徐家是什么人家?”成国公问。
“开国元勋,享钟鸣鼎食,当以铮铮铁骨报国,忠于大靖。”徐景山头脑昏昏沉沉,无力闭上眼睛。
感受到嘴角边流淌出鲜血,他用手背擦去血液,跟汗水融合,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说。
成国公愤而扬鞭,实打实落在徐景山后背上,中气十足地说道:“你记得我们徐家是武将之家就好!徐家世世代代为官家尽忠,徐家的人只能战死沙场,或是老死床榻,绝无你这般贪生怕死之辈!”
听着震耳欲聋的鞭打声,再见徐景山一点一点弯下的腰,纪知韵忽然觉得那些鞭子都打在了她的身上。她鼻尖一酸,泛起点点泪光。
成国公夫人属实心疼长子,挣脱着要离开女使的束缚。
“官人,官人!”她心如刀割,“这是徐家长孙,这是你的儿子,你不能活生生将他打死啊!”
她四处张望,看到在院子门槛上的纪知韵,眼见瞬间亮了起来。
“阿嫣!”成国公夫人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终于甩掉了身后女使,连忙向纪知韵奔去:“你快去求求你阿舅,让他手下留情。”
纪知韵虽然是媳妇,但是她外祖家显赫,是先帝的亲叔父寿王,如今寿王不在了,但寿王仍有威望,他的后代能够在官家面前说上话。
“阿舅,阿姑。”纪知韵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对成国公夫妇见礼。
她的出现,暂时打破了这个局面,成国公停止鞭打徐景山,面容平静看向纪知韵,问:“大郎媳妇,你不好好在院内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阿舅。”纪知韵垂眸叉手,“不知阿舅为何要鞭打官人?”
“他整日耽于享乐,全然忘记自己出身武将世家的责任,难道不该打吗?”成国公愤愤道,“大靖军队班师回朝,他不在家等候官家消息,竟跑到茶楼听戏,这难道不该打吗?”
纪知韵眼中噙着豆大的泪珠,“可他并未犯下大错,阿舅已经责罚过了,让他回屋歇着吧?”
成国公夫人点头不迭,两行清泪望着成国公,再心疼地看向徐景山。
“是啊是啊。”成国公夫人附和纪知韵,“大郎已经知错了。”
成国公夫人不说还好,偏偏这一句,彻底激怒了成国公。
“他知错?”成国公扬鞭,重重打了下去:“这个年岁还不从军打仗,是等着让世人耻笑我徐家如今没人了吗?高阳郡王家的三郎在此战立下战功,得官家青眼,来日前途无量,他呢?”
这是成国公真正生气的原因。
徐景山和裴宴修都跟纪知韵定了亲,世人总拿他们作比较,自从裴宴修立下汗马功劳,成国公总能汴梁城街头巷尾的议论声,话里话外的意思皆在说徐家子弟不争气,徐家百年风光将断送于此。
成国公听后,便处处看这个只知哄女人高兴的儿子不顺眼,直到今日跟官家亲迎裴宴修等人,看裴宴修出尽了风头,他内心的怒火久久无法消灭。
他命碧桃和绛珠拉走纪知韵,“扶你们主子歇息去。”
成国公转过身,再次扬鞭,却看到纪知韵直直往徐景山身上扑去。成国公不敢直接打在儿媳身上,奈何年纪大了控制不好鞭子的方向,还是令纪知韵手臂上受到一鞭。
纪知韵顿时眼泪汪汪,只捂着手臂哭泣。
成国公夫人见状劝道:“官人,两个孩子都未犯下实际性的错误,您身子要紧,就不要同他们动怒了吧!”
成国公被纪知韵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吓住,此刻心还怦怦直跳,怕纪知韵受不住回家告诉父母,断了他们两家往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大靖兴起过重文轻武的风气,他们武将世家有多艰辛不易,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好在如今的皇帝重用武将之家,文官的话语权没有盖过武官,否则他这个开国元勋之后,见了纪知韵的父亲纪尚书,还得礼让三分。
成国公撇撇嘴,显然是怒气未消,只挥手道:“让几个医士来为大娘子开药。”
成国公夫人又是担忧又是高兴,和纪知韵一道谢过成国公,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拖着徐景山离开。
经过成国公身边时,纪知韵见成国公面带愧疚,喃喃自语道:“我徐晟愧对先祖所托,没能为大靖培养忠臣良将,让长子了成为只知风花雪月的废物。”
看着徐景山泛白的唇色,纪知韵心里头对成国公此举有些怨恨。
若非徐景山自幼习武,只怕经过今日这一遭,她纪知韵就要成为寡妇了。
守寡再嫁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世间如徐景山这般关怀自己,一心只有自己的男子,已然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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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桃把纪知韵衣袖拉上去,轻轻涂抹伤患处,动作十分仔细轻柔,但这样还是弄疼了纪知韵。
纪知韵皱眉叫出声,不由自主看向另一边正在罗汉床上换衣服的徐景山。
他的后背伤痕累累,每一处伤口都触目惊心,眼下惊鸿给他带了血的衣物丢进盆里浸泡,霎时间清水变血水。
惊鸿一边擦药一边心疼,嘴唇颤颤:“这……这国公也忒心狠了吧,郎君今日一件错事也没做,国公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吗?”
徐景山深吸一口气,忍受后背传来的疼痛,制止道:“惊鸿,莫要多言。父亲所为,自有他的道理,我作为子女不该背后议论父亲,这是不孝。”
“仆又不是国公之子。”惊鸿委屈巴巴道,“仆只知道自己主子受了很严重的伤,心疼!”
徐景山难以忍受刺痛,咳嗽了两声,说:“你是我的人,你议论父亲,与我议论父亲有何区别?”
纪知韵刚好包扎完手臂上的伤口,快步走至罗汉床边的小杌子坐下,接过惊鸿手上的膏药,示意他和碧桃等人退下。
她在手上涂抹膏药,一点一点为徐景山上药,眼睛不由自主酸涩起来。
徐景山听出是纪知韵的声音,转过身子看向她,用右手轻抚她的头,温声说:“阿嫣,没事的,已经过去了,我身上的伤口养几天就会好,你不必担心。”
纪知韵闻言与他四目相对,眼中散发着盈盈泪光,豆大的泪珠涌向眼睛。
徐景山瞧见了,从罗汉床的另一处拿出一方绣帕,擦掉她还未落下的泪水。
“不要哭。”面对纪知韵,他的语气始终柔和,如春日里的暖阳般和煦,轻声说:“要笑,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笑。”
他双手伸出手指,在纪知韵的哭脸上比划,强行让她露出了笑容。
“像这样。”徐景山含笑道,“我喜欢你笑的模样,如同我初见你时,自信明媚的同时不乏张扬傲娇。”
纪知韵被他这句话逗笑,“当年汴梁人人都道我嚣张跋扈,是十恶不做的女子,还说我爱慕虚荣,贪恋富贵权势才退婚嫁给你。”
的确,当年纪知韵也成为了百姓们的茶余饭谈,不过纪知韵毫不在意,根本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人们就只议论裴宴修了。
“非也。”徐景山肃容道,“你在我眼中,皎若明月,灿如星辰,根本不是世人所说的那般。”
他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纪知韵,他只相信他所看到的纪知韵。
他唯一不确定的,就是纪知韵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夫妻三年,他们相敬如宾,有过郎情妾意之时,可他却始终认为,纪知韵心里没有他。
“阿嫣,你希望我上阵杀敌吗?”徐景山问。
纪知韵陷入犹豫。
换作当年的她,肯定希望夫君能用军功换取功名利禄,给她挣得无上尊荣。可是现在,她只想要夫君平安康健,二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想清楚后,纪知韵将头摇成拨浪鼓,直言道:“我不愿意。”
“为何?”徐景山不解,“我身为成国公长子,理应上阵杀敌。”
“可我只希望你我长长久久在一起。”战场凶险,不吉利的话纪知韵一句也不想说,只点到为止。
她转移话题,让徐景山转回去,再给他上一遍药。
徐景山内心有千言万语,化为一声轻叹,等待下次找机会再问。
彼时绛珠走向屋门,朝内通报道:“郎君,大娘子,裴将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