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摇拍拍翅膀,长腿一伸,轻盈地落在地面。它把但知返留在芦苇丛中,自己飞向了更为泥泞的沼泽。
海岸周围散布着不同动物,禽类居多,但都是普通生灵,身上并无异样气息。
跟着手机导航,他们磕磕绊绊地上路了,没有违章。暂时。
这是导航显示“可供仙鹤休息觅食”的海岸沼泽,附近没有发现凡人,符合法规。但知返再次确认。
以防万一,他并没有解除隐身。
在他上路前临时学习的道路交通法规中,“不论以何种交通方式空中出行,凡因个人未妥善实施隐身术被凡人发现者,处3000灵气值以下罚款,情节严重者,并处没收交通工具”,写在第一条,加粗。
虽然他还未参透原因。
听引桐说,凡人也会乘坐飞机出行,这与驾鹤岂非相类?如此说来,为何凡人可以正常出行,修者却不能呢?
看来在凡间,大家对修道之人并不是那么友好。
但知返沉吟,或许,这就是魔考吧。
毛茸茸的芦苇包围着他,植物被阳光晒过后的清香中,夹杂着淡淡的海水腥咸。
他随意盘坐在地,揪下一根芦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上面的穗子,看消摇在远处捕食。
消摇谨慎地探步涉水,目光犀利,动作敏捷,长颈一伸一屈,嘴里已叼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它咬紧鱼头,用力甩了甩,将鱼头和鱼身分离,然后扔掉鱼头,优雅地开始享用鱼身。
但知返正纳闷勤俭朴素的观道观众人怎么养出了消摇这么讲究的小鸟,忽然察觉有什么在迅速靠近。
以凡人的速度来说,太快了点儿。是修者?
他转头看向西北方。
只见天地分割处,还未红透的盐地碱蓬被突兀破开一条缝隙,巨大的蛇头钻出,甩着从身体后部分出无数枝杈的尾,在低空中翻滚游动。
看这似兽非兽的模样,应该是妖。
蛇头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穿黑衣,背箭囊,手持一件弓形金属器械,被夕阳从身后包裹,勾勒出一线暖金色的轮廓。
罗浮山环境较为单纯,但知返平日里打交道的,多是些植物、动物成的精,或是常用物什化的怪,几乎没见过妖。
阿母让自己下山历练果然不错,刚出来没多久便开了许多眼界,想来日后必定大有收获。
只是,这坐骑状态颇为怪异。尘灰色的身体略显浑浊,且不太乖顺,总想把人从身上甩下来,不知是未被完全驯服,还是正在闹脾气。
果然,这种看不出来历的珍稀妖兽,就是要更难驾驭一些。
但知返正暗自感叹,没想到,骑在妖兽身上那人突然拔出一把匕首,正对眼前头颅,直刺而下。
怎么下狠手了?难道不是在驯服坐骑?
妖兽越飞越近,但知返定睛一看,却见它猩红的双眼中,满是暴戾与疯狂。
匕首刺下,却如分水无痕,看来是水系根脚。妖兽似被激怒,猛然仰面翻身,终于将背上的人甩下。
但知返忙解除隐身,正要上前帮忙:“这位道友……”
就见那人身手利落地翻身侧滚,安全落地。
许是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对方看上去吓了一跳,顾不上发怒的妖兽,双眼警惕地盯着但知返。
被妖兽甩下身后,两个生灵交杂的气息也被分开,但知返终于发现——
“凡人?”
没错,虽然□□较为强悍,但并无修炼气息。刚才骑在妖兽身上的,原以为是妖修,现在看来,是一个凡人。
那人听到但知返的问话,只是神情惊讶,并未回应。
终于甩掉身上的包袱,妖兽没有趁机逃走,反倒发出一声尖啸,直冲他们而来,巨口大张有如深渊。
海水腥臭潮湿的味道忽然浓郁起来。
但知返察觉危险,立刻转身结印,催发盐地碱蓬。碱蓬飞速交织生长,将兽身围困在一片殷红之中。
它嚎叫着挣扎不休,尾巴奋力扫向周围。
那枝枝桠桠的分叉尾巴高高竖起,像一棵花叶落尽的枯树。
水能生木。碱蓬蚕食着这水性妖兽的力量,生长得越发茂盛,甚至发展出攀爬的能力,顺着尾巴不断向上蔓延,试图绞杀这棵供给它们能量的巨木。远远看去,反倒像是树上长出了长长的花穗。
黑衣青年暂时放下对但知返的观察,将箭袋从行军位调整为作战位,从腰侧取下长箭,用手中所持武器射向它的眼睛。
果然无用。
“这妖兽属水,得用木属来对付。”但知返出声提醒。
对方身形一顿,握着武器的手紧了紧,转过身来,郑重地看向他:“妖兽?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或者……不是人?”
但知返有些尴尬,第一次有人问他是不是人。只能回道:“……目前,还算是。”
青年动动嘴唇,似乎想要继续追问,最终却只是皱着眉,把目光转向被困住的妖兽:“你已经用了植物,这样就够了吗?”
但知返摇摇头:“不。它们只是凡草,消耗不了这么多能量。若不谨慎,反而可能滋生更多妖异,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你和这只妖兽是怎么打起来的?”
“我偶然来到附近,不知怎么惊动了它,一直对我穷追不舍……或许把我当成入侵者了。”
“你没解释?”
青年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它听不懂人话。”
那么反过来说,凡间人也不懂自然的语言?
但知返点点头,没再多问,不知信了没有。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听不到声音,似乎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与妖兽交流。
青年仔细打量着他,恍惚觉得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吐出一片片涟漪。
可那妖兽仍旧无动于衷,只顾着挣扎与怒吼。困住它的碱蓬被挣断许多,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但知返若有所思:“它的意识似乎被蒙蔽了。”
眼见妖兽难以靠近,但知返转向青年:“要杀它很容易,可它神志不清醒,或许有误会。”
说着,他随手折下一枝芦苇,默念几句咒语,递给青年:“先试试看让它恢复神智吧,你用这个朝它眉心射,就当……就当是报仇了。”
“这么偏心,还说自己是人?妖修成的人?”青年气笑了。
但知返一脸无辜:“若清醒后,它执意害你,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青年回以一脸无所谓,大度地接受了这个“复仇”的提议:“既然是兽,兽性难驯也不奇怪。”
只是接过芦苇箭看看,又举起手里的金属武器示意:“复合弓,用不了。”[1]
没接触过什么现代武器,对这些不太了解。但知返想了想,又取两根芦苇,一作弓体,一作弓弦,念两句咒,递过去。
青年接过来,端详片刻,搭上方才制作好的芦苇箭,试着射出。
半路就断了。
“挠度不……”青年调整措辞,给出明确的改进方向,“再硬一点。”
但知返默默修改。
第二支掉在了妖兽身前。
“加点弹性。”妖兽的嘶吼声越来越愤怒,盐地碱蓬被纷纷挣断,终于无法维持束缚。妖兽重获自由,直直冲向二人。
虽为凡人,青年却显然胆识过人,在妖兽迎面而来带起的强大气流中,只是微微调整了角度,射出最后一箭,双手没有丝毫颤抖。
第三箭,看似柔弱的芦苇正中眉心,化为一道光芒,融进妖兽的身体。
那光芒并未对妖兽造成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害,却让其进攻之势猛然停住,伏在曾困住它的碱蓬上,神志渐渐清明。牢笼般锁住两人周身的腥臭也缓缓淡去。
妖兽安静片刻后,眼底猩红褪去,身体的颜色也不再浑浊。
正常状态下,这妖兽看上去很是灵秀。眼含淡翠,身披云水,气息湿润却不难闻,通体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在它身体里游弋的水中生物——鱼虾螃蟹之类,大概是它的储备粮。
片刻前还在疯狂生长的碱蓬,此时安静地缩回原本高度,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朦朦胧胧,像一片梅子汁染就的梦。
妖兽贴着碱蓬,长吟一声,于低空中再次缓缓游近,如海水在梦中温柔拂过。
“真漂亮。”但知返忍不住感叹。
又对青年解释道:“它说吃了一种带有酒香的果子,没想到后劲儿太大,不是有意伤害你……请你别计较。”
黑衣青年回过神来,见妖兽靠近,心中戒备,下意识持弓挡在但知返身前。
妖兽身形一转,轻巧地绕过他,亲昵地贴了贴但知返的脖子,气息清凉湿润,不似先前臭秽。
然后尾巴一摆,甩了旁边的青年一身冷水,转身游向大海深处。
居然还记仇。
那青年倒也真大度,没有不依不饶,只是抬起手,无奈地看着滴滴答答往下掉的水珠。
但知返忍不住想笑。又因为“并肩作战”,对青年生出几分亲近,便主动示好:“我帮你把衣服弄干吧。”
说着就伸出手去。
谁知,方才还主动想保护他的那人却退后一步,拒绝道:“不必。”
对方竟如此冷淡,但知返怔了怔。
山下生灵果然不易相处。
罢了,既如此,还是少作纠缠。
“既然误会解除,那……我就先告辞了。”但知返说着,回头寻找消摇。
远处,弹涂鱼在泥滩上跳跃,发出细微的声响。小螃蟹从泥洞口探出头来察看,被消摇一口叼住,嘎嘣嘎嘣吃起小零食,并与其他来觅食的普通丹顶鹤礼貌社交。
看来方才的打斗并未惊扰消摇的用餐兴致。有热闹,佐餐正好。
傻小鸡。
“消摇!”
消摇吞下小零食,优哉游哉,回到主人身边。
但知返骑上消摇的背,向青年点头示意:“再见。”
消摇几个踏步,长腿一蹬,仰起脖子,清唳一声,载着渐渐隐身的但知返继续向目的地飞去。
青年站在原地,仰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消摇的身影,才垂下发酸的脖颈,小声说了一句:“……再见。”
他走到海边,仔细地审视了一下妖兽消失的地方,没看出什么异样。
又发了会儿呆,无意识摆弄着手里的撒放器,面上神情似悲似喜。
直到风吹透了湿漉漉的衣裳,才猛然松手,转身离去,任由撒放器在腕带上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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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青年离开后,广袤的红海滩边,一人身形若隐若现。
来人念了句咒语,方才消失在海中的妖兽再次浮现出身形。
妖兽哀哀地叫了几声,却不能改变对方的决定。
一阵金光闪过,妖兽猛然冲向天空,达到某个临界点时,框束身形的力量溃散,全身如暴雨砸在海滩上,蚀出一“棵”巨大的潮汐树。
也短暂折射出一道彩虹。
来人静默片刻,扶了扶脸上的傩面,化作一只白虎冲向彩虹,与它一起消失在风里。
只隐约留下“叮铃铃”的轻响。
初次见面,某小岛:高冷.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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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