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黎不懂,前两个故事都让人恶心、恐惧,这个故事为什么如此普通。她悄悄环顾四周,大致能判断四周坐着的应该都是人,她又摁了摁底下的椅子,觉得它没有猝不及防变成外表裹着粘腻液体的怪物的风险。
身处氛围如此沉重的场景,许知黎不敢大声说话,她只能抓住沈爟屿的衣袖,低声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沈爟屿和他一起经历故事。
沈爟屿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堂屋右侧的卧房。
下一秒,一声凄厉、尖锐、完全失控的悲鸣里面刺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扎破了院子里压抑的伪饰。
“爸!!!”
那是一个女人嘶哑的哭喊,充满了无法接受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这一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藤椅上打盹的男人猛地惊醒,茫然又惊恐地抬头望向堂屋门口。院子里所有或坐或站的人们,都像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扇透出昏暗光线的门。低语声彻底消失,整个院子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真实的悲恸扼住了呼吸。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从屋内爆发出来,像是确认了永别后,混杂着呼唤、哀嚎与无助的痛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悲怆的声浪,冲击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
在长藤椅上打瞌睡的两个男人反应过来,踉跄着冲进里屋,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是院子里其他等待的人,他们有的一同进屋哀悼,有的已经拿出了事先准备的鞭炮,拿着打火机准备得到确切的指令就点火。
几乎在同一时间,院子里那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干扰,齐刷刷地闪烁了一下,光线明灭之间,院子里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地扭曲、晃动,随即又归于沉寂,却比之前显得更加浓重、更具压迫感。
空气中那股草药与衰败的气息里,似乎混入了更加令人窒息的味道,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属于“生”的能量,正在急速消散。
许知黎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地看向院子边缘那些灯光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柴垛后,老树扭曲的枝干下……那些原本只是模糊的阴影,此刻在她眼中,似乎变得更加凝实,更加蠢蠢欲动。它们像是在无声地靠近,贪婪地汲取着这刚刚诞生的、新鲜的死亡气息。
沈爟屿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侧,他深邃的目光扫过那悲声鼎沸的堂屋,又掠过院子里惊惶不安的人们,最后落在那些蠕动的阴影上。
“看,”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这悲声与诡异的寂静交织中清晰得可怕,“最后的呼吸停止,此世的锚点消失。界限,在这一刻薄如蝉翼。”
他微微偏头,看向许知黎苍白的侧脸:“生者的极致悲恸,是献给逝者的安魂曲,也是吸引‘它们’前来觊觎的烛火。记住这种感觉,这种生死交叠、阴阳失衡的颤栗。你的故事,需要这种刚从死亡线上汲取的、最鲜活的恐惧。”
屋内的哭声更加汹涌,有人开始仓促地准备后事,脚步声、鞭炮炸开的噼啪声、更加高亢的指令声混入悲声,形成一种忙乱而悲伤的交响。
院子里的黑暗,似乎更浓了。
那些悬挂的昏黄灯泡,在浓郁的夜色与无形的压迫下,显得愈发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彻底吞噬。
死亡,已至。而某些东西,正循着气息,悄然来临。
鞭炮声在院外短促地炸响,噼里啪啦,试图用喧闹驱散死寂,却更像是对某种无形存在的徒劳的示威。硝烟味混入原本沉闷的空气,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增添了一种荒诞与污浊。
许知黎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
她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具象的、张牙舞爪的怪物,但那种无形的、弥漫性的恐惧,却比在锈原直面扭曲的铁丝网内的血腥更让她头皮发麻。
这是一种根植于生命本能的对消亡的畏惧,以及对未知他者的惊悸。
她强迫自己移开盯着阴影的视线,却猛地对上了院子里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奶奶的目光。
那老奶奶年纪很大了,脸上沟壑纵横,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旧棉布衣。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看着堂屋,或者忙碌,而是正直勾勾地、隔着昏暗的灯光与缭绕的鞭炮烟雾,看向许知黎。
更准确地说,是看向许知黎身边的沈爟屿。
老奶奶的眼神浑浊,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极淡、极诡异的弧度,那不是悲伤,也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了然的、甚至是欢迎般的默然。
许知黎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沈爟屿的衣袖。
沈爟屿自然也注意到了那道目光,但他只是漠然地回望过去,眼神冰冷,没有任何表示。那老奶奶与他对视了短短一瞬,便缓缓地转开了头,重新望向堂屋方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许知黎的错觉。
但许知黎知道,那不是错觉。
就在这时,她感到周围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几分。不是夜深的自然寒凉,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带着阴湿气息的冰冷。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汗毛倒竖。
而那悲恸的哭声、忙乱的指令声、以及零星的鞭炮声,在她耳中也开始变得有些遥远和扭曲,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粘稠的膜。反倒是那些原本细微的、被忽略的声音被放大了,比如角落里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比如柴垛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摩擦的细响,比如一种极轻极轻的、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声呓语的混杂声音,从四面八方,从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幽幽地渗透进来。
它们不是在说话,更像是在模仿,模仿着屋内生者的哭泣,模仿着生命的哀鸣,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与贪婪。
“它们……在学……”许知黎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沈爟屿低下头,靠近她耳边,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不是学,是在品尝。品尝悲伤,品尝死亡,品尝生命离去时灵魂撕裂的声音。对于它们而言,这是最美味的食粮,也是穿透界限的坐标。”
他顿了顿,看着许知黎骤然缩紧的瞳孔,补充道:“而这个副本最危险之处在于,在这里,你很难分清,哪些是真正悲伤的人,哪些……是早已被品尝殆尽,只剩下空壳,或者干脆就是被它们暂时披上的皮囊。”
许知黎猛地再次看向那个老奶奶,看向院子里那些或悲恸、或麻木、或忙碌的身影,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强烈的寒意顺着脊背攀上她的肩膀。
这个看似普通的葬礼,其下的暗流,远比锈原恶意更加深邃,更加防不胜防。恐惧不再来源于外显的怪物,而是源于对身边每一个“人”的怀疑,对自身认知的动摇。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这里的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阴冷的刺痛,那些细微的、模仿哭泣的呓语如同无数冰冷的虫子,正往她耳朵里钻。
“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她几乎是用气音向沈爟屿哀求,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指节泛白。
沈爟屿没有回答,一个穿着深色夹克、面色沉痛的中年男人从忙乱的人群中走了过来。他眼眶通红,声音沙哑,目光落在许知黎身上。
“黎黎,爷爷已经走了。二叔知道你一直在外上学,跟大家都没什么感情,但是你爸妈还没赶回来,你又是长孙女,得留下来守孝。”
长孙女?守孝?
许知黎如遭雷击。
她想开口否认,但沈爟屿的目光制止了她。
沈爟屿侧着身子,凑到她耳边低声劝告:“融入角色,否则,后果自负。”
在这里,她的身份是死者的长孙女,她面前站着的这个沧桑的男人,是她的二叔。屋子里里外外站着、坐着的,都是她的各路亲戚。
“我……”许知黎喉咙发紧。
许知黎还没有接受突如其来的身份,二叔已经不由分说将一条粗糙的白孝带塞到她手里:“快系上。孙辈披长孝,别弄丢了。”
他说完,便急匆匆转身,开始用那部老旧的手机联系各方。
“对,三舅公,我爸走了……”
“陈大师吗?麻烦您赶紧带人过来一趟,设灵堂,做法事……”
“张厨子,对,准备三天流水席,大概二十来桌,人手物料你看着办……”
一个个电话,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死亡的消息和葬礼的筹备迅速铺开。
院子里的人也更加忙碌起来,浓重的夜色之下,他们借着灯光开始清理堂屋,挪动家具,为设置灵堂腾出空间。嘈杂的人声、拖动桌椅的摩擦声,以及持续不断的悲泣声,交织成一曲混乱的丧葬序曲。
许知黎握着粗糙的孝带,如同握着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份和庞大的葬礼筹备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沈爟屿不知何时已经退到院子的更阴影处,仿佛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许知黎孤立无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人们在她眼前穿梭,感受着那股越来越浓重的、混合着悲伤、忙碌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