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抹夕阳从青莲花文饰的瓦沿上抽离,黜院再一次沉入到静谧的夜幕里。无论外界如何变换,它都能踏着自己永恒的节奏。
安葚巡完了院子,到水房洗了个澡,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放在了床上。
幸福是属于那些没心没肺的简单的人的,因为简单,所以更加容易快乐。此时的安葚闻着熟悉的被褥软绵绵的皂胰的味道,觉得无限的安宁和满足。她感到疲倦扑天盖地而来,模模糊糊地想着:就这样老死在黜院吧。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睡梦。
梦境里早已不见了那辆呼啸而过的大巴车。
安葚被困在无边无际的荆棘地里,一动也不动。她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却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荆棘地突然撕开了一个缺口,有人背对着自己站在哪里。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他转过来了,他的脸像电影里的定格画面,渐渐地转了过来。
“轩辕恕!”安葚大喜,放声高呼。可是自己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能发出来。她开始拼命地招手,忍着被荆棘刺伤的痛苦拼命的招手。无声地呐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突然笑了,绝美的脸像盛开的墨莲。他张开双臂。
安葚的心突突突地狂跳。
倏忽间那场景突变。轩辕恕张开双臂,揽入怀中的却是一袭红妆的孟月华!
很痛,脸颊手臂上豁开的口开始流血。荆棘条向安葚袭来,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有东西猛烈地摇动着自己!
安葚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中大喊一声,醒了!!
“闭嘴!鬼叫什么!?”
刚从梦境惊醒的安葚有些瞬间反应迟钝。什么什么鬼?!
摇晃自己的是一只修长漂亮的男人的手:指骨分明,但又觉得柔和;皮肤白皙,但又觉得刚劲。这只手好像在哪里见过?
安葚抬眼一看——啊!轩辕恕!!你个变态,你闯女子闺阁闯上瘾了吧?!
“把嘴巴闭上,没点女儿家的样子。”
“你!”
安葚既羞且怒,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成密密实实的大粽子,“轩辕恕,你弄清楚,这是女子闺阁,你又算个什么君子?!”
“哦,女子闺阁。”轩辕恕随口应道。“鼓噪。啰嗦。赶紧起来。”
“做什么?”
“出宫,还能做什么?”
“我又没有答应!”
“外面等。赶快。没耐心。”
轩辕恕拽拽地度了出去。
安葚长叹:这时空,都是些什么样的奇葩啊!
北冥皇朝京师的繁华之美在华灯初上之时是动人心魄的。特别是东区商业区,灯红酒绿,比起现代大都市都不惶多让。
安葚已经忘了要一以贯之地表达自己“被逛街”的不甘。有美在侧,腰间荷包里又有刚刚讨得的“陪逛街辛苦费”五十两银票大钞一张,安葚心中快乐地疯长出无数往世的记忆,就缺拍个照发个朋友圈了!!
有小孩子盯着和安的脸看,然后屁颠屁颠地边跑边喊:“这小娘的脸上刻着花,这小娘的脸上刻着花。”
安葚下意识地低了头。
轩辕恕侧身挡在她的这半边脸前。安葚笑了笑,说:“我没什么,真的。”轩辕恕也笑了笑:“我没觉得你有什么,真的。”
两人去听了回书,看了回戏,再找了家小酒馆喝酒。
那酒保看了一眼轩辕恕,转身从后堂端出一壶酒来。“多时不见小公爷来。我东家新出窖了几坛好酒,都是二十年陈酿,出自杜大师之手。特别嘱我给您留了两壶。”
酒保上了几碟荤素不论的下酒菜,将那酒壶开了封。
轩辕恕示意他退下,拿起酒壶倒了两个酒碗。那碗中酒汤色泽清黄,安葚只觉酒香扑鼻绵长。
“试试。”
安葚嗯了一声,端起酒碗啜了一口。浓郁的酒味直冲鼻腔,酒线入喉后,慢慢有了回甘的滋味。
“还,还行。”
“还行?”轩辕恕嗤鼻一笑“也就你这般无知之人,给帝师千金难求的杜大师杏花汾酿评了个还行。”
安葚也不恼,连吃了好几口菜,这才放下筷子,端起那酒碗又喝了一大口,慢吞吞地背了一段金大侠的名段子:“关外白酒用犀角杯,汾酒用玉杯玉碗,高粱酒用青铜爵,葡萄酒用夜光杯,百草酒用古藤杯,绍兴状元红用古瓷杯,梨花酒用翡翠杯,玉露酒用玻璃杯,米酒则用大斗饮之。”接着道:“此酒虽好,酒具却太次,差强人意。”
轩辕恕哈哈一笑,“你这段讲得不错。”
安葚不知这酒虽入口绵软,后劲却十足,不多时便感到自己开始轻飘飘起来,压制不住满面的傻笑状态。原先打算自己还是早早回宫妥当,但此时只觉得如此的肆意无忌正是自己想要的,而其他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可以暂时不要去想。
轩辕恕揽住她的肩膀,说:“咱俩去赌馆玩玩----”
安葚只笑嘻嘻的不语。
横过东区数条大街,轩辕恕带着安葚一路向南穿街走巷。张记包子铺、醉神仙酒楼、福气来客栈……所谓酒醉心明白,安葚看着这些店面招牌稔得熟悉,心里犯了嘀咕,脚底下也就慢了下来。
轩辕恕也不做解释,只说“快走”。
“依红偎绿!”
安葚拔高了声音,酒也醒了个多半:“说了不逛柳巷,你想做甚?”
“还能做甚?”
轩辕恕抬脚进了红门,一干活色生香的姑娘们便围了过来,簇拥着他绕过前堂屏风向内院走去。
“你……”
“轩……”
“公……”
安葚在后面张口欲呼,又不知道喊他什么方才合适。
“小,公爷……”
轩辕恕停下脚步,从一群莺莺燕燕中突围了出来,他长臂一捞,把浑身透着不自在的安葚拉到身前:“怕了?”不等安葚回答,又道:“别怕。跟着我。”
依红偎绿的后院灯火阑珊,曲径通幽,夜风过处隐约清雅的草木花香,全然不似倚门卖笑的俗艳之地。
那几名红衫翠襟的女子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人影。安葚手中多了一盏气死风灯,跟着轩辕恕穿过巨型桂树掩映下的拱门,拾阶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厢房门前。
方才站定,门吖地一声开了,一声柔和悦耳的女音响起:“退生庐心月狐部执事水玲珑恭迎原公子!”
原,原公子?!
安葚随轩辕恕走了进去。大厅里烛光通明,原本坐于两侧的一众人等纷纷起立行礼,依次道:“危月燕部执事燕明;张月鹿部执事张九重;毕月乌部执事毕枫恭迎原公子。”
轩辕恕的目光从这些人面上扫过,他点头回礼,径直坐到了厅堂主位上。
“各位执事,请坐。”
轩辕恕在主位坐下,神色已恢复平日的沉稳。他接过水玲珑奉上的茶盏,却不饮用,只轻轻转动杯身。
“丹西国近日在边境频繁调动兵马,我要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他看向燕明,“危月燕部安插在丹西军中的暗桩,可传来新消息?”
燕明起身拱手:“回原公子,三日前密报显示,丹西大将军完颜赤正在秘密征集粮草,数量远超日常所需。”
“张月鹿部在边境的商队可发现异常?”轩辕恕转向张九重。
“商队回报,丹西境内多处官道近期禁止商旅通行,说是修路,实则可疑。”
轩辕恕目光渐深,与众人逐一细论局势。安葚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才明白这青楼实则是“退生庐”布下的情报据点。
约莫一炷香后,正事议毕。水玲珑笑道:“原公子难得来一次,不如让玲珑抚琴一曲?”
轩辕恕却已起身:“不必,今日还有他事。”
他朝安葚使个眼色,二人便在众执事的恭送下离开了退生庐。
一出红门,回到寂静的巷中,轩辕恕仿佛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月光洒在他脸上,方才那个沉稳冷静的“原公子”不见了,又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不羁的少年。
他似乎真得很高兴,拉着安葚越走越快。突然扬声道:“朋友,咱们比比谁更快!”
安葚还没回过神来,已被轩辕恕带着窜上了街边大树,窜上了屋顶。她这才知道原来流萤的轻功可以这样的强悍,原来轩辕恕的轻功比流萤更加霸道。
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在剧烈的奔跑中仿佛时间被扯开了一个静止的空间,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只有奔跑,唯余奔跑!
天地在风声里安静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起起落落,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屋舍渐渐远去,五里一亭的驿站也越过了好几个,穿过洋槐树林,终于在一汪碧潭前停住了脚步。
轩辕恕看着安葚,星眸幽亮;安葚也看着轩辕恕,略喘着粗气。然后两人心意相通,相视而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快!直惊得夜鸟们扑腾腾地飞起,朝月影掠去。
两人坐在湖边,与孤山瘦石相峙。
安葚说:“我叫安葚。”
轩辕恕道:“你不是叫流萤?”
“你怎知我这名字?”
“你让我送药知道的。”
“其实我叫安葚,不过在这里,安葚就是流萤。”
轩辕恕静静地坐着,月光中的他有着超越年龄的内敛和稳重。
“安葚---”
“嗯。”
“我还有5个月便可离宫,单立府院。”
“嗯。”
“北冥皇朝看似国泰民安,边境巩固,其实丹西国早已是厉兵秣马,挥师再犯只是迟早的事情——可能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哦!?”
“领兵抗敌是我唯一的生机。”
“林泉是兵部尚书的公子,兵部尚书是二皇兄的娘舅家。要想领兵,就只能做一个没有用的庸人,父皇才好从旁斡旋。”
竟是这样!安葚听得心中一沉。做创业期的男人不易,做创业期的皇子更加的不易啊!
他虽是幼子,却无母族势力相助,再加虎视眈眈而无容人之意的兄长,自然是处处小心,锋芒尽敛。
轩辕恕说了这几句话后笑了起来。今天可能是他一生中笑得最多的一天。他语意轻快地说:“和你讲这些做什么。你可知,宫中只要是我身边的人都是不会长命的。你怕吗?”
什么叫做“宫中只要是我身边的人都不会长命”?难道有黑暗势力专门做他“身边人清道夫”??谁这么缺德!?
安葚很仗义得拍了拍轩辕恕的肩膀:
“放心,朋友,我不怕。”
接着又道:“只是回宫晚了还是有些怕的。咱们回去吧!”